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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这一走,几千里山河重重,何日再相会?我心里沉甸甸的,鼻子发酸。他的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车一开,我就用手绢捂着眼睛大哭起来,发车是晚上9点26分。

那是1987年的7月份,到青海的火车晃荡得厉害,硬座车厢里挤得要命,天又热。到西宁气候凉了,我们的短袖衫、裙子和凉鞋不行了,连忙加衣服。西宁是下午1点钟开午饭,晚上10点钟天还不黑。温差和时差一下子就与北京拉开了距离。感觉上的距离比时空距离还要遥远得多。

还得走,坐青藏铁路再往西。三天三夜的火车,我们第一次看见了草原,看见了沙漠、看见了戈壁滩,望见莽莽昆仑山上白色的雪峰时,格尔木到了,这是我们人生旅途的一个大站。

我们是9号报到的,分到二十二医院的外二科。第二天10号就上班。当时我胸闷、气喘,还拉肚子,浑身没有劲,嘴唇裂大口,成天想睡觉,这是高原反应。我们科有四十多病号,只有六个护士,挺忙,我得打针、发药,穿上了白大褂,就得当南丁格尔。

一下班,我就想他,想北京的那个人。我给他写信,我说这儿挺好,让他放心。他不相信,他说我骗他。他说听人说,青海很苦,什么东西也买不到,狗满地跑。他傻乎乎地给我托运了一箱吃的东西,路上走了两个月,打开一看,是九十包方便面!我们一星期通一次信,我把对他的爱全倾注在一张张的信纸上,那一行行的字,浸透了少女的甜蜜和眼泪。

爱是幸福的,爱是痛苦的。千丝万缕的思念像烈火燃烧,像品味橄榄。一闭上眼,就会想起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甜蜜,那么美好。分配方案下来的时候,有人说:“两个人隔那么远的路,今后怎么办?吹了算了!”我说:“我们俩挺好的,远就远一点,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的。”

1989年元旦我们结婚了,我们是在相识、相知和相爱的北京举行的婚礼。热烈的男欢女爱很快就有了收获。

7月份他来看我,他只有十天的假期,路上走了七天!他是在这里过的八一节。这天,我们医院团工委组织到鱼水河去野餐。那里有一片草原,我们带上锅,带上菜,带上录音机,有的钓鱼,有的照相,有的跳舞,红日、蓝天、碧波,绿色的草地,如此宽广,如此美丽,这就是我们生活的高原!我们纵情地高歌。

我们是骑自行车去的。他胸闷,不想吃饭,我带着他,我和他开玩笑:“你一个男子汉还不如我,我已经锻炼出来了!”那天一人发一袋麦乳精、几个罐头,还有糖果,他也得了一份。我说:“你是来队家属,咱们青藏兵站多好,你来三天也享受了慰问品!”他笑了:“到北京你是来队家属,我们武警部队照样热情慰问来自青藏高原的西部军人!”

他一走,我的腿就酸麻疼胀,走路挺困难,加上怀孕反应,还坐骨神经疼。半夜里疼得睡不着,怎么坐都不行,又不敢叫人送医院去惊动人家。我一瘸一瘸地走,到门诊部一百多米的路我瘸了半个小时。

值班的李医生一看,是腰椎间盘突出,要打杜冷丁止痛。我不打,打针对胎儿不好,我咬着牙忍着。腰椎牵引时,疼得要命。有人劝我:“这时候大人都顾不了,还要孩子干啥?做掉算了!”我不,这是一个生命,这是我的孩子,我舍不得。

怀孕三个月内,我成天吐,反应厉害。后来胎儿会动了,我在苦恼中有了安慰。我经常与小生命说话:“宝贝,不要动了,我们睡觉了,好不好?”“现在开饭了,今天什么菜?你吃不吃?”

食堂里买饭人多,我不能排队,就叫人带。我不想吃,也不好意思老叫人带,我一天只吃一餐。同事帮我买米买油送来,我叫人买土豆,肚子饿了烧土豆吃。

孩子一天比一天动得厉害,他在我的肚子里手舞足蹈!有天晚上7点钟,我从食堂买饭回来,突然肚子疼,我不能动了,只好蹲在走廊上,我怕是阑尾炎。到妇产科一检查,主任说:“流产了。”我吓了一跳。还好,是先兆流产,我住进了妇产科。

病房里有动手术的,有生孩子的。有的哭,有的吵,晚上睡不好,我要回宿舍。回到宿舍里,又嫌太寂寞,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又上班,到科里坐着做棉球,做敷料,处理医嘱。

这时候我特别想丈夫。原来医生说我的腰要动手术,我给他打电话叫他来,他说:“来不了。”“来不了就算了!”我来气了,“啪”地一声把话筒放下了。靠不住,只有靠自己了,我想。我没有情绪了,我也不给他写信,写信有什么用?我不能动,他帮不上忙。我本来想叫我妈妈来,又一想,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出门倒好几次车,不放心,算了。

老实说,我丈夫也吃了不少苦,我无法照顾他,他也付出了不少的牺牲。我想:哪个女人不生孩子?人家都过来了,我就不行?

我不能动,只有睡觉,这时候特别馋,老想吃东西。有一天,叶护士抱着小孩来看我,她手上拿着三颗枣,我不好意思要,我说:“现在有枣了?”她说:“快下市了。”

我连忙叫人去买。给了钱,回来说:“没有。”我气得要命:“人家能买到,你怎么买不到?”

她说:“只有一摊,有点烂了。”

“烂的也给我买来。”我馋死了。结果还是没有吃到,当时的遗憾样至今还记得。

丈夫老来信,每一封都是“好好吃,好好保重身体。”我一看就撕掉:“尽来口头上的!我有钱花不出去!”

怀孕的人胃口怪,大灶的饭菜我不想吃,我想吃鱼吃肉。我们科的护士梁纬做了红烧猪蹄,罐头鱼用油炸,还有黄瓜鸡蛋汤送来,我高兴死了:“我这是怀孕后第一次吃荤的!”

“你把它吃完。”她说。

红烧猪蹄有两个。我说:“我一定都吃完!”那一餐饭的味道好极了,比雀巢咖啡还要香。

我是回家坐月子的。一到家,我一天吃一只鸡,一餐能吃一斤半鱼。我妈吓坏了:“怎么回事?”

我说:“我馋的。”

我怀孕到六个月,一称,才九十八斤!

生孩子真费劲,我这个儿子生得不顺利,当一个母亲真不容易,那个受罪啊!

然而,这正是女人的骄傲。我孩子缺钙,所以老是哭叫,他不肯睡,每次最多睡一小时。他睡了,我不睡,我要看着他。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多精巧,脸上淡淡的汗毛,像一层绒似的,真可爱!这时候我感到幸福。

产假快到了,我要走了,我真舍不得走。不走不行。我提前半个月给他断奶,断一次哭一次。真可怜,两个多月的小孩就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军人的奉献中包含着妻子、丈夫、父母,也包含着我那刚出世的幼儿!

我要走了,我把三瓶三百片钙片用擀面杖碾成粉,一瓶一瓶地装好。我利用一切时间亲近孩子,我抱着他吃饭睡觉,换尿布。虽然已经断了奶,临走的时候,我又解开衣服,给他喂一次奶。我想,喂一次就多一次,这个孩子太小了。

他无忧无虑,吃了就呼呼地睡。可是孩子你知道不知道,为了你,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

我要走了,我给儿子买了一辆小推车,这辆四个轮子的小车今后就代替了我的怀抱,儿子将在这个摇篮中长大。

我要走了,儿子还睡着。爸爸妈妈送我到车站,两位老人替我提着行李,我推着小车,轻轻地、缓缓地走着,我真舍不得扔下他。他还小啊,他仍然熟睡着。我妈妈说:“孩子啊,你妈妈要走了,你也不看一看!”她轻轻地、轻轻地把他摇醒了,儿子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哇喇哇喇地哭了。我也哭了!我紧紧地抱着儿子,我说:“我不走了!”

“怎么能不走呢?你的假期到了。”爸爸说:“现在他不认人,离别时只你一个人哭,以后长大了,走的时候两个人抱头痛哭呢!”爸爸是个老兵,从战淮海到战上海,直到解放厦门,炮火和军号把他锤炼成了一个正规而又正宗的革命军人。我是军人,我是军队的女儿,我懂得感情必须服从纪律。

从南京到西宁的火车是半夜3点35分,车很挤,没有座位。我有点发烧,刚断奶,我有点不适应。乳房胀得要命,一碰就疼。我老是想我的儿子,我给他起的名,叫“梁爽”,没有生就取好了,不管是男是女。冬天生的,天凉。他爸爸在北京,北方也凉。我在青海,也是个冰凉的地方,“梁”与“凉”同音,我性子急,喜欢利索、痛快、爽气,男孩子嘛,更应该爽快!

火车轰轰隆隆地响着,儿子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真想大哭一场,喉咙口像塞了一团棉花。我甚至想跳下车,再打车票回家,再看看儿子。在家时他一哭,我就抱他,给他喂奶,现在不知我的儿子睡了没有?我老是觉得儿子在哭,他的响亮的哭声老在我耳边响。

西进的路上又是三天三夜。我不想吃,也睡不着,头昏沉沉的,我双手紧紧地抱着一本相册,里面全是我儿子的照片,有十几张。我一张一张地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想,越想就越要哭。

儿子白白净净的,医院的护士看了我的照相本,一个个羡慕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