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是老战友,曾在一个宣传处的办公室里工作过。他是大家公认的演讲起来具有相当诱惑力的演讲家。容易激动的人能写出好诗,耿兴华的诗作不多,但不乏精品。七八年前,报刊版面几乎全部被那些朦胧诗充斥着,耿兴华认真研究了其中的代表,不懂,就是读不懂。他去请教一个对朦胧诗相当欣赏的人,竟然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于是,他熬了几个晚上,写了一组从青藏线的生活海洋里打捞出来的诗,发在《青海日报》副刊的头条。大家说:"盖帽了!"没有想到这次我见到他,他还不显老,近五十岁的人了,当年那血气方刚的小青年气质并没有减少。人嘛,就应该这样,即使一百岁了,也不可把十八岁的风流磨掉;也应该跳舞,也应该写诗,也应该女的穿短裙男的戴戒指;也应该像耿兴华那样有"看菜"的勇气和写诗的雅兴。
活的雕像就是要活得这样滋润!
B
三十二年,暖块石头也孵出鸡娃了
我想起了兵站部王根成部长,他是在另一种夹缝里生活、并不断获得安慰、信心和乐趣的青藏线人。
这是一个八百里秦川的包谷渣支撑起来的一米八个头的烈性汉子。不认识他的人,只要瞅瞅他这个头儿,看看他那古板中渗透着几分森严的脸,你就会得出结论: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他干不成的!
他在青藏线上呆了三十二年,和他一起上高原的人都早已下山了,他却还欢欢实实地干得很起劲。有人说,全兵站部翻越唐古拉山次数最多的人是王根成。他是从班、排、连,到营、团、师,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上来的;光在师职的岗位上就已经蹲了八年。用一个战士的俏皮话说:"八年暖块石头也孵出鸡娃了。"那么,他在青藏高原上这三十二年呢?又能孵多少"鸡娃!"不论在哪个岗位上,王根成都是黎明即起,不停地工作;他只记得今天哪些事情要急办,明天又有哪些事情要筹划。他仿佛永远也不知道什么叫疲劳,什么叫艰苦,什么叫牺牲;仿佛他天生就该在这个世界屋脊上扎根、苦干似的。
我和王根成是一个火车皮拉来的战友,我们都是那个全国人都知道的法门寺所在地陕西扶风县人,入伍后又在一个部队开汽车。一九六五年我调到首都工作,他仍像西藏的牦牛一样在雪山上超负荷行进。这期间,他作为青藏线上的先进个人和先进单位的代表来北京开过几次会,我们匆匆地见过面,但却未及深谈。这次,我一到西宁,他就赶到招待所来和我寒暄,当着众多的相识的和不相识的人的面将了我一军:"还记得不?当时我在六连当排长,你是代理副指导员。一次检查内务,你提溜起我们一个驾驶员扎得松松垮垮的背包批评我说:'你这个排长是怎么当的,带的这兵能打仗吗?'"这事我确实记不得了;即使当时批评过他,那也是有口无心。三十年前的事他还记得这么清楚,可见他没有把老战友忘掉。
我的这位老乡没有给"江东父老"丢面子,他在青藏线上是干出了名堂。开汽车时,他是全团唯一的万里车驾驶员;当连长时,他们的连队被总后树立为标兵连队;当团长时,全团的出车率提高到百分之八十,这在青藏线上是少有的。最近中央军委还授予他们"青藏高原模范兵站部"的光荣称号。还要怎么样呢?确实"够意思"了!
每一次成功都必须付出代价,而这个代价又不能不和相应的痛苦甚至眼泪连在一起。
这次,我和王根成关起门来做了一次谈话;当然是推心置腹的了。
"你的身体状况到底怎么样?"我问。因为这次我们见面后我就发现,他虽然还是那个黑脸大个的王根成,但已经不那么壮实了。宣传科王志雷同志也给我通了个"情报":"去年在唐古拉山顶举行雕像落成典礼,他讲话时好个喘哟!当晚他在沱沱河兵站住宿,半夜里断了氧气,差点出了麻烦。"
王根成回答:"身体是有点不如当年了。去年春天我到了拉萨,几个单位的负责同志汇报工作,我听着听着,忽然脑袋'轰'的一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大概只过了几秒钟,我又清醒了,我看到汇报的同志依旧在讲着。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我什么也没说,继续听汇报。这种情况过去从来没有过。事后,我问自己,是不是不行了?五十岁的人了!这使我想到上次去北京的事:一住进宾馆就感到头疼,想吐,接着就是发烧,什么也不想吃。难受了好些日子,后来回到高原才好了。"
他是笑着讲这些事的,一声叹息也没有。我看到的还是我们从闷罐车上下来进军营时的那种笑。
"身体的事马虎不得,你还是到医院认真检查一下为好。"
"就这个样了,身体没什么大病,一下子还要不了命,但也不容乐观。总之,我不想那么多,干事要紧。兵站部这一摊子头绪多,事情杂,没有人挑头是不行的。"
青藏运输线离开了兵站部这支部队是要瘫痪的,而这支部队又离不开一个好部长。根成的担子是很重的。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王根成在兵站部上高原执勤三十五周年大会上讲话时,有一段话讲得非常动情,他说:
"青藏线三十五年艰苦创业的历史,充分体现了青藏线人的风貌,展现了青藏线人的赤诚,表现了青藏线人的情怀。今后怎么办?我还是那句话:'不怕损身子,不怕苦妻子,不怕误孩子,不怕舍父母。'我们要在高原上干下去,这是党和事业的需要。"
这洪亮的嗓音好悠长,它借助扩音器送到了兵站部每一个人的心里,连在北京的我似乎都听到了。好个"四不怕"!没点决心和气派谁敢讲?
这"四不怕"现在在青藏线上叫得很响,可是,你知道吗?原来它是一首顺口溜,曾被人们视为青藏线人的牢骚话。原话是:"损了身子,苦了妻子,误了孩子,舍了父母。"那年,总后勤部赵南起部长来昆仑山视察工作,有人在汇报时把这四句牢骚话也给端出来了。赵部长听了,马上就作了纠正,说:"我看这四句话不是牢骚话,恰恰是我们青藏线官兵们牺牲、奉献精神的真实写照。非常了不起啊!同志们,你们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将军讲这番话时,眼里含满了热泪。
据说,王根成在大会上高声呼喊"四不怕"时也是热泪盈眶的。
C
他的经历中写着一个鲜艳的字:"爱"
我过去不认识他。
那天到格尔木22医院去检查身体,我看到他肩扛大校军衔,一下子就对他产生了几分莫名其妙的敬意,同时距离也拉开了。可后来竟是他带着我检查身体,外科内科,楼上楼下,满口乡音,说他读过我写青藏线的不少作品,我们的距离又缩短了。
这时,我才知道他就是余忠江院长。其实,他的名字我早就听说过,而且曾经想过写他。在青藏线上的知识分子中,他是很受人敬重的,原因是他在这儿扎扎实实地蹲住了,一蹲就是二十六年!他走了知识分子应该走的、但至今仍有人在犹豫的路。
我真不相信他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大学生,那个余忠江。离开老家关中都二三十年了,怎么还是满口老陕话?如果不是这身威武的军装,他简直像个从风里雪里走来的哈萨克牧民,身板那么壮实,待人那么和蔼。就是穿着军装,他也没有知识分子的斯文、秀气,倒像一个高原汽车部队里的团长。我跟着他在病房里走了至多不过半小时吧,他就跟那么多人打招呼,好像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他的老朋友。一位看样子在寻找X光透视室的蒙古族老妈妈在走廊里东张西望,他便上前给老人指了方向。还有一位检查身体的军人找错了科室,他又把他领到了二楼。我对他说:"你不用陪我了,我自己会把所有项目检查完的。"他听了笑笑,说:"还是我带着你方便,你们多少年才能来一次呀!"
医院政治处的一位同志告诉我:昨天晚上余院长几乎一夜未曾合眼,为了一个病人住院动手术的事。原来,有个回民青年脾破裂,医生决定给他实施手术。可是,这个病人死活不肯做手术,因为他没有那么多的钱。医生给他讲了脾破裂的危险性,请他一定慎重考虑。可他在晚饭后竟然悄悄地走掉了。晚上余院长知道了这件事,他问科主任:"病人现在在哪里?""昆仑旅社。""那好,我派车,你们马上把他给我找回来!"主任坐着院长要来的车赶到了旅社,对病人说:"我们的院长请你回去做手术。他说,不做手术你的病会很危险的。"病人说,"就是死了,我也不治。没有钱呀!""院长讲了,先治病,钱的问题以后再说。如果你实在很困难,我们就给你尽义务。解放军的医院怎能为了钱,把病人推出去不管?"病人放声哭了起来。他终于坐着医院的小车又回到了病房,余院长正焦急地等着他……
后来,我在和余忠江院长交谈时提起了这件事,他的回答十分明确:"作为医生,救人是天职,病人的生命高于一切。因为'钱'的事打官司到我这来的,我就回答:抢救人命第一;不要因为钱,把本来可以抢救过来的病人耽误在我们医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