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给河井保君寄去八十种支那香烟的商标。
我们最大的喜悦,就是不管哪一天太阳冉冉升起,哪一天太阳悄然西沉,在身负沉重的背囊、压得像矮胖子似的时候,能够使身体得到好好的休息,并惬意地喝着烧酒。抱拢来劈柴,在火上架起铁锅,围坐在的铁锅四周,举杯痛饮。烧酒并非日本清酒那样甘美,在锅里煮着猪肉,是仅用盐调味的素烧猪肉。对于精神抖擞的士兵们来说,举起酒杯,有着难以形容的喜悦。
他们感受到一种触摸到真实与真实的琴弦般的喜悦。
枪声、炮声,如同魔术一般,骤然消失。
就在战争进行最激烈的时候,就在这原野的夜晚,在篝火照耀下举行的这个聚餐会,与那种内地(指日本国内)的形式和违心虚礼的聚会相比,与那种一起吃着有产阶级的羊羹和咸梅干的极不相称的聚会相比,对于身处火线的士兵们来说,这是多么喜悦的时刻!它不需要任何虚荣,更不需要任何争执。
他们需要的仅仅是真实而已。只有真实,才是士兵们最大的、最粗壮的、最强有力的力量源泉。不论老兵还是新兵,都具有一种毅然的诚实感、一种人情味。
这个聚餐会就是这些人们的聚会。他们有的人一点一点地喝着慢酒;有的人频频举起酒杯,大口咕嘟咕嘟地喝酒。唱起袈裟曲、沙诺沙曲沙诺沙曲,为1897年前后日本流行起来的歌谣。因每句结尾加上沙诺沙的单调得名。忘却了疲劳,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勇敢是什么?为什么必须要打这场战争?赞颂着已去冥府的战友的勇敢,痛惜着他们的死去。
在士兵们的生活中、生活态度中,有一种如同身着亚当与夏娃那种原始的、充满野性时代的褴褛衣衫似的存在,有一种有产阶级的人们所看不见的美的存在。
外在的美不及内在的美。
那么,从明天开始,重复举行这种愉快的聚餐会,继续向前行军。
对于士兵们来说,行军是最劳累、最厌烦的,把作战仅仅认为是猎捕猛兽的活动。
他们已经没有那种感到这可是“最后”的感觉,每当发生某一事件时,每当有一次前进时,每当遇上一次重大事态时——从未有过那种这次可是“最后”——要特别用力、全力以赴的精神状态。
如果有那种这次也许是“最后”的感觉的话,那么可以说,这个士兵尚未充分地理解什么是“最后”这一内涵。
如果对于“最后”有充分的理解与认识的话,他时刻都会处于一种最后的精神状态之中。
所以,对于士兵们来说,没有那种认为这是“最后”的感觉。
所以,对于士兵们来说,没有感到因为这是“最后”,而喝分别之酒。
他们早已超越了生与死的界限。
漫长的岁月中,死亡的危机接踵而至,不知不觉中,使他们早已进入了这种精神状态。
四月二十七日
上午七时,从盛家出发。我作为设营兵,先行出发。到达应城城门外时,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风韵尚存、看起来像是个鸨儿,这个女人梳着整齐的头发,举止妖娆、花哨。她同另外两个女人,一个三十五六岁左右的高个子的、一看就知道是娼妇的女人,和另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个子不太高的女人,三个女人发出淫荡的笑声,唧唧喳喳说个不停。Y少尉也正同这几个女人一起搭着讪嬉笑着,这个情景不管是谁看上去,都只能看做是送行与被送行。
这些女人们,大概是为即将奔赴火线的Y少尉来送行的吧?不错,一定是在昨天晚上,Y少尉跑到这些老相识的女人们那里去玩,告诉她们今天出发的时间,让她们来为自己送行。
多么卑鄙的行为啊!我仿佛看到肮脏的东西,疾首蹙额,把脸扭了过去,用力大步地向前走去。猛然想起一部外国电影的画面:在摩洛哥,一个被女人背弃的军官,为参加外籍军队,穿越在茫茫的沙漠深处。摩洛哥也好,外籍军队也好,就是那种只有在外籍军队才能看到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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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乙第116号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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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在逃匿之际,破坏了豫定铁路的铁桥。在河中到处乱七八糟散落着铁桥的碎片残骸,呈现出各种形状,铁桥旁静静地堆放着许多小帆船。
军用卡车如风驰电掣般地超越过去,扬起万丈沙尘。此时,我们只能拖着疲惫的躯体,躲到道路边上,飞扬的沙尘使我们呼吸困难,透不过气来。多么可恨的卡车!今天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里有一个令人心烦的思想疙瘩,心情极不愉快。在这种思想意识下,我欲有所作为,但往往是有着与此相矛盾的想法。我慢慢地咕叨着抬起头来,使我悔恨万分,就是它!它今天使我的心情极不愉快,让我的心里有一个令人心烦的思想疙瘩。刚到达宿营地,贫困的农妇们闻讯四处逃窜,她们惊慌失措地喊叫着、狂奔着,但不一会儿,她们跑到田埂边停下脚步,回头观望这边儿的情景。她们或许感到也许不会受到伤害吧?大概不要紧吧?又慢慢地返回来。这种情景宛如觅到诱饵的麻雀一样,一旦受到人们的惊扰,便立即飞逃。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盘算,又小心翼翼地飞回靠近放置诱饵的地方,这就是那种情景。
她们慢慢接近自己的房子,但一看到我,又想跑掉。
我连忙边喊着“不要紧”边靠近她们,我给最前面一个被她们领着的约七八岁的女孩子一块印有太阳旗的点心。
女孩脸上没有一丝恐惧的表情,但农妇们仍对我满腹狐疑,不肯走上前来。我故意转过身去,背着她们向远处走去,直到她们看不见我的身影。她们立即动作麻利地跑回家中,去取衣服等等。我等到她们进入房内后,也马上跟了进去。这么一来,她们提心吊胆地斜眼看着我,欲抽身逃离。这时,我忙说:你们可以带走被褥,可以带走做好的饭。
她们对我的举止似乎还有些戒备,依然是一副准备随时逃离的样子。看来,让这些村民们担当起治安的责任,还需付出相当的努力。
夜深人静,坐在草地上,静静地喝着带来的日本酒,谈起Y少尉的事却又热火朝天。像这样,在疲劳之后所饮之酒,在这宽广的草地上所饮之酒,有一种珍贵的、回味无穷的甘醇美味。
我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快感。这是一种在那无所事事、虚度光阴时所饮之酒无可比拟的甘醇美味,它使我萌生快感。
这就是浊酒日本乡间未过滤的、粗制的低级酒。与名酒的差别,不!这是比之更大的差别。
五月一日
通过汉水堤坝,河水很浅,但广袤的白沙使我们难以快速通过,河水浑浊而泥泞。在以前攻击安陆时,曾经过这里,那时我看见天空中几千、几百只大雁在列队飞翔。但今日,连一只也没有看到。
那不分昼夜的雁鸣,清脆悦耳、响彻云霄,令人无比怀念,但现在这里根本听不到雁的啼鸣。
从昨天起,听到了隆隆炮声,大概是骑兵集团的炮声,使人感到心情沉重。
这炮声就意味着战斗。昨天,山添君因为脚上起泡而掉队。从旧口镇撤回到应城,我脚痛得受不了,但仍然与大家一样继续行军。宿营地跳蚤多极了,咬得我们难以入睡,痛苦不堪。
五月二日
大队的目的地(安陆前方四里的地方,曾被我军占领过)已有敌人潜入,若不将其彻底消灭,就不宜在此安营扎寨。为策应作战,对敌人进行了扫荡,改变了宿营地点。中午,到达安陆,汉水泛滥,灌满农田,呈现出一片汪洋。随处可见那突出的台地宛如漂在水上的浮岛。
杨柳青青、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与远处被草木覆盖的陆地连成一条线。多么美丽的风景啊!听说我军航空军一架飞机迫降,机上军官被张自中应为张自忠。张自忠(1890~1940),国民党著名抗日将领,曾任二十九军三十八师长兼张家口警备司令,曾率部参加台儿庄大战,1940年5月在襄河南岸南瓜庄前线作战中牺牲。军捕获。就在发生那次事故的安陆机场,集结了许多汽车、炮车,看到士兵们正在平整道路。以前在我们攻入安陆的时候,几乎是空无一物,但时隔一个多月之后,让人不禁感慨万分。在安陆城外吃完午饭,在城内所见之处,都难以让人想到这曾经是那么漂亮的城市。
遥望城门外远处的群山,一定已被敌人占领。城外有一座基督教堂,这是一个我们不喜欢的存在,在支那好多地方都建有这类教堂。他们的传道,是为了基督教的传道,而且大概也同时传播其野蛮的政治势力。不!这正是所谓的基督教的传道。也就是说,基督教的传道成为本国势力扩张的重要手段。
河井君因患疟疾住院。
对面的敌军,还是张自忠军,听说还有中央军。
同张自忠军交战,这次已是第六次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很有缘分的。
在第五次交战时,曾把张自忠军打得一败涂地,几乎全军覆灭。
这次一定要取下他的头颅!越过安陆三千米,在黄城庙安下营来。黄城庙位于汉水堤坝上面,真想用这汉水洗洗满身的沙尘。但敌人在对岸修筑了阵地,不断地向我们射击。听说在今天,第一中队的一名士兵中了冷枪,子弹贯穿腹部受了重伤。
敌人频繁地发动夜袭,相当活跃,难道是手下败将张自忠军的又一次奋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