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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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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把她安排好了,王有龄还要替阿珠安排。

他的心思,胡雪岩猜到一半,是关于畹香的,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但觉得不宜冒失。先要探探畹香的口气,所以等一端起酒杯就说∶『畹香,王大老爷要回去了。』

一听这话,她的脸色马上变了,看上去眼圈发红,也不知她是做作还是真心?不过就算做作,也做得极象,离愁别恨,霎时间在脸上堆起,浓得化不开。

『哪一天动身?』她问。

『定了初七。』王有龄回答。

『这么急!』畹香失声说道。

『今天初四。』胡雪岩屈着手指说∶『初五、初六、还有三天的工夫,也很从容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跟王大老爷说,』

『我!』畹香把头扭了过去,『叫我说什么?我说了也没有用,办不到的!』

『怎么呢?』胡雪岩逼进一层,『何以晓得办不到?』

畹香把脸转了过来,皱着眉、闭着嘴,长长的睫毛不住眨动,是极为踌躇的样子,几次欲语又休,终于只是一声微喟,摇摇头,把一双耳环晃荡个不住。

『有话尽管说呀!』王有龄拉住了她的手说,『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如你的愿,就办不到,我也一定说理由给你听。不要紧,说出来商量。』

『跟哪个商量?只好跟皇帝老爷商量!』

『皇帝老爷』的称呼,在王有龄颇有新奇之感,特别是出以吴侬软语,更觉别有意趣,便即笑道∶『有那么了不起,非要皇帝才能有办法?』

『自然罗!』畹香似乎觉得自己极有理,『除非皇帝老爷有圣旨,让你高升到上海来做官┅┅』

原来千回百折,不过要表明舍不得与王有龄相离这句话。本主儿此时不会有所表示,敲边鼓的开口了。

『畹香!』胡雪岩问道∶『你是心里的话?』

『啊呀,胡老爷。』畹香的神色显得很郑重,『是不是要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

『我相信,我相信!』王有龄急忙安慰地说。

『我也相信。』胡雪岩笑嘻嘻地接口∶『畹香,初七你跟王大老爷一船

回杭州,好不好?『

『怎么不好!只怕王大老爷不肯。』

『千肯万肯,求之不得!只有三天工夫了,你预备起来!』

这话连王有龄都有些诧异,为何胡雪岩这等冒失,替人硬作主纳妾?但以对他发解甚深,暂且不响,静观究竟。王有龄尚县如此,畹香自然格外困惑,而且也有些惊惶,怕弄假成真,变得骑虎难下。

『怎么样?是我们当面锣,对面鼓,直接来谈,还是由我找三阿姨去谈?

或者请尤五哥出面?『

这是谈『身价』,越发象真了!畹香不断眨着眼,神态尴尬,但她到底不是初出道的雏儿,正一正脸色,坐了下来,带些欣慰的口气答道∶『蛮好!

我自家的身体,自己来谈好了。我先要请问王大老爷是怎么个意思?『

王有龄怎么说得出来?当然是胡雪岩代答,『王大老爷怎么个意思,你还不明白?』他这样反问,而其实是一句遁词,他最初就是使的一句诈语,目的是要试探畹香对王有龄究有几许感情?经此一番折冲,心中已经有数,这时倒是要问一问王有龄了。

『我当然明白。』畹香接着他的话,『不过我不敢说出来。自己想想没有那么好的福气。』

这一下连王有龄也明白了,如果想把她置于侧室,恐怕未必如愿,他怕谈下去会出现窘境,彼此无趣,便即宕开一句∶『慢慢再谈吧!先吃酒。』

这句话与胡雪岩心思正相符,他也觉得畹香的本心已够明白,这方面不须再谈,所以附和着说∶『对啊!吃酒,吃酒。有话回头你们到枕上去谈。』

畹香见此光景,知道自己落了下风。看样子王有龄亦并无真心,早知如此,落得把话说漂亮些,如今变得人家在暗处,自己在亮处,想趁这三天工夫敲王有龄一个竹杠,只怕办不到了。

这都是上了胡雪岩的当!畹香委屈在心,化作一脸幽怨,默默无言地,使得王有龄大生怜惜之心。

『怎么?』他轻轻抚着她的肩问∶『一下子不高兴了?』

这一向,畹香索性哭了,『嗯哼』一声,用手绢掩着脸,飞快地后后房奔了进去,接着便是很轻的『息率、息率』的声音传了出来。

王有龄听得哭声,心里有些难过,自然更多的是感动,要想有所表示,却让胡雪岩阻止住了,『不要理她!』他轻声说道,『她们的眼泪不值钱,一想起伤心的事就会哭一场,不见得是此刻受了委屈!』

听了他的话,王有龄爽然若失,觉得他的持论过苛,只是为了表示对他信服,便点点头,坐着不动。

『雪公!』胡雪岩问道,『你把你的意思说给我听,我替你办。』

『我的意思┅┅』王有龄沉吟了好半天才说出来∶『如果把她弄回家去,怕引起物议。』

他对畹香恋恋之意,已很显然。胡雪岩觉得他为『官声』着想,态度是不错的,不过也不妨进一步点破∶『畹香恐怕也未见得肯到杭州去,讨回家去这一层,大可不必想它。照我看,雪公以后总常有到上海来的时候,不妨置作外室。春二三月,或者秋天西湖风景好的时候,把她接到杭州去住一阵子,我另外替雪公安排「小房子」。你看如何?』

『好,好,』王有龄深惬所怀,『就拜托你跟她谈一谈,看要花多少钱?』

『那不过每月贴她些开销。至于每趟来,另外送她钱,或是替她打道饰、

做衣裳,那是你们自己的情分,旁人无法过问。『这到这里,胡雪岩向里喊了声∶』畹香!『

畹香慢慢走了出来,得新匀过脂粉,但眼圈依旧是红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偎坐在王有龄身旁,含颦不语。

『刚才哭什么?』王有龄问道,『哪个得罪你了?』

『嗳!雪公,这话问得多余。』胡雪岩在一边接口,『畹香的心事,你还不明白?要跟你到杭州,舍不得三阿姨,不跟你去,心里又不愿。左右为难,自然要伤心。畹香,我的话说对了没有?』

畹香不答他的话,转脸对王有龄说∶『你看你,枉为我们相好了一场,你还不如胡老爷明白。』

『这是旁观者清!』王有龄跟她说着话,却向胡雪岩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要他把商量好的办法提出来。胡雪岩微一颔首,表示会意,同时还报以眼色,请他避开。

『我有些头晕,到你床上去靠一靠。』

等王有龄歪倒在后房畹香床上,胡雪岩便跟畹香展开了谈判,问她一个月要多少开销?

『过日子是省的,一个月最多二三十两银子。』

『倘或王大老爷一个月帮你三十两银子,你不是就可以关起门来过清静日子了?』

『那是再好都没有。不过┅┅』畹香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

『说呀!』胡雪岩问道∶『是不是有债务?不妨说来听听。』

『真的,再没有比胡老爷更明白的人!』畹香答道∶『哪个不想从良?

实在有许多难处,跟别人说了,只以为狮子大开口,说出来反而伤感情,不如不说。『

听这语气,开出口来的数目不会小,如果说有一万八千的债务,是不是替她还呢?胡雪岩也曾听闻过,有所谓『淴浴』一说,负债累累的红倌人,抓住一个冤大头,枕边海誓山盟,非他不嫁,于是花巨万银子替她还债赎身,真个量珠聘去,而此红倌人从了良,早则半载,晚则一年,必定不安于室,想尽花样,下堂求去,原来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看畹香还不致如此。但依了她的要求,叫她杜门谢客。怕未见得能言行一致,招蜂引蝶之余,说起来还是『王某某的外室』,反例坏了王有龄的名声。这不是太傻了吗?

因此,他笑一笑说∶『既然你有许多难处,自然不好勉强,不过你要晓得,王大老爷对你,倒确是真情一片。』

『我也知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而况有尤五少的面子,我也不敢不巴结,只要王大老爷在这里一天,我一定尽心伺候。』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说出话来与那些初出道的小姑娘不同。』胡雪岩这样赞她,『我也算是个「媒人」,说话要替两方面着想。畹香,我看你跟王大老爷,一年做两三次短期夫妻好了。』

她大致懂得他的意思,却故意问一句∶『怎么做法?』

『譬如说,王大老爷到上海来,就住在你这里,当然,你要脱空身子来陪他。或者,高兴了,接你到杭州去烧烧香,逛逛西湖,不又是做了一阵短期夫妻。至于平常的开销,一个月贴你二十五两银子,另外总还有些点缀,多多少少,要看你自己的手腕。』

这个办法当然可以接受,『就怕一层,万一王大老爷到上海来,我正好不空。』畹香踌躇着说,『那时候会为难。立了这个门口,来的都是衣食父母,哪个也得罪不起。胡老爷,我这是实话,你不要见气。』

『我就是喜欢听实话。』胡雪岩说,『万一前客不让后客,也有个办法,那时你以王太太的身分,陪王大老爷住栈房,这面只说回乡下去了。掉这样一个枪花行不行?』

怎么不行?畹香的难题解决,颇为高兴,娇声笑道∶『真正的,胡老爷,你倒象是吃过我们这一行的饭,真会掉枪花!』

『那我替你做「相帮,好不好?』

妓家的规矩,女仆未婚的称『大姐』,已婚的称『娘姨』,男仆则叫做『相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