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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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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书籍名:《巫山传》    作者:扶兰


两双长袖,与幡带一道,在空中交错飞旋。

夜色四合,层层香烛燃起,烟雾缭绕,自观星台下望去,台上起舞的人影,如在云中,令得仰望者不觉而生跪拜之心。

终于,夜空中出现一点火光,如流星般径直投入观星台。郭国师大袖一挥,那点火光没入他袖中,立刻燃烧起来。郭国师已旋身甩下了阴阳法衣,桃木剑刺出,挑着燃烧的法衣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向观星台下的众人展示,高声说道:“神降天火,佑我大宋!”

诸多道士同时高喊:“神降天火,佑我大宋!”

郭国师继续说道:“六甲神兵已降世,服我符水者,皆得成神兵!”

他将法衣甩入神案前的铜盆之中,由它烧成灰烬。

狂热的呼喊与急昂的歌钟声里,苏朝云看到了季延年脸上一闪即逝的、鄙夷的冷笑。

她知道自己脸上必定也掠过了这么一种冷笑。

这不是巫山,台下也不是巫山的淳朴乡民。他们对神明的信仰,远远不足以召来神灵。郭国师的伎俩,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们。

二、

十一月初六,国师郭京以六甲神兵出战,一败涂地。金人攻破了东京城,全城骚动,东京人终于明白到,要保护家园,已经不能寄希望于别人,而只能凭借自己的双手。短短半日之间,请战者达三十万之众。更有热血之人,沿街高呼  “人自为战,家自为战”。金人虽然勇猛,却不能不忌惮这样的巷战,一时间只能派兵驻扎在城门处,不敢贸然率大军进城。主帅完颜宗翰与完颜宗望派出使臣,索取绢一千万匹,金一百万锭,银一千万锭,以为退兵的条件。

东京城中,人人自危。

六甲神兵大败,国师郭京本要被下狱的,但是他振振有词地辩解道,神兵不灵,是因为人心不诚;话锋一转,矛头便直指季延年与苏朝云,说道请神之后,季延年二人未曾像他和其他道士那样肃立寒风之中恭迎神明,而是径自回住处沐浴休息去了。在神明来到之前,做这些事情倒也无妨;神明既到,两人还如此做法,大有怠慢轻忽之心,神明怎能欢喜?料来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惹恼了神明,方才收回六甲神兵,以至于我方大败。

人心惶惶之中,这番话谁也难辨真假。但是季延年与苏朝云两人,迎神之后的确是回住处沐浴休息去了,这却是事实。这件公案本应由开封府或是大理寺审理,不过当此非常时刻,程序大乱,只由官家降下一道手谕,将郭国师、季延年与苏朝云就地监管,待到金兵退后再行审理。

他们都住在已退位为上皇的徽宗帝的一个养静之所洞仙居,监管起来,倒也方便。看管的禁军,敬畏神灵,并不敢乱加喝骂;服侍的宫人,也希冀国师与巫觋能够庇佑自己,奔走应命,无不精心。

纷纷扰扰之中,苏朝云听得宫人一时传言道官家已派宰相何栗大人去金营议和,金人指日可退;一时又听得传言道金人要官家亲自到金营商议和约。一国之尊,亲自去议城下之盟,这真是旷古奇闻。苏朝云还以为传言有误,但是很快得知确有其事。赶往东京的各路勤王兵马已经奉命停止进发,东京城中自发组建的义军,也已经被勒令解散。金兵不日便要进城大括,以凑足赔款之数。

苏朝云讶异地停下了拨弦的手,转过头来看着跟前这个通报消息的小宫女。

那小宫女面带泪痕,战战兢兢地道:“苏姑娘,你说金人会不会进宫来?”

苏朝云淡淡答道:“国将不国,东京城中,又有哪个地方是金人不能去的?堆满金玉的禁宫,更是他们必来之地。”

那小宫女再也站不稳,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苏姑娘,求求你救救我们大家!”

左右服侍的宫人,都随着她跪了下来,流着泪磕头不断。

苏朝云怔了一怔。

庭院中大雪纷飞,远处已经隐约传来人喊马嘶声,金人已经开始大举进城了。

她转过头望向对面。对面季延年住处的廊下,同样跪满了宫人。住在正房的国师郭京,紧闭着房门,除了他自己的那些徒弟,廊下别无他人。

她起身走到庭院中,季延年也走了出来审视形势。

四目相接,不再淡然避开。季延年率先说道:“大厦已倾,不知苏姑娘有何打算?”

苏朝云遥望着远处的火光:“眼下局势混乱,我若要走,也还是走得了的。季先生若要走,恐怕也不是难事。你要走吗?”

季延年心中一阵茫然。他要走吗?

苏朝云还是第一次站在这么近的地方审视这个老对手。她这才发现,季延年冷淡的面容上,其实却有着一双温暖如冬日阳光的眼睛。也许正因为他心中的那点温情,才使得他的舞姿能够漫染出一种熏人欲醉的浓烈。

季延年转过头来打量着踌躇未决的苏朝云。他原以为苏朝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去,她看起来根本就是那种只愿独善其身的人,如佛家所说的“自了汉”。但是此时此刻,她却仍在犹豫;只因为,这么多年来,她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舞者,也是命定要庇护众生的巫女。乡民与信徒的年年膜拜,是对她的崇仰,也是对她的祈求与希望。

季延年转过目光说道:“其实我能够走的把握并不大,所以留下来也是无可奈何。”

虽然说练舞必练气,论起内功真气的修为,寻常练武之人都难望季延年项背;但是毕竟季延年不是与姬瑶花斗了这几年的苏朝云,无论是武功招式还是对敌经验,他都大为欠缺。

苏朝云自是明白季延年的话。

现在要走,是最好的时机。一旦金人封锁了宫门,要想出去,无疑会困难得多。

季延年默然仰望着越来越近的火光。

苏朝云轻轻吐了口气:“要走就一起走,要留也一起留吧。天下虽大,我却找不到第二个对舞之人了。”

季延年诧异地望着苏朝云,良久,忽地笑了起来:“苏姑娘这句话,让季某深感容幸,也深有同感。”

苏朝云回过身去,向那些惶急的宫人说道:“禁宫之中,最荒僻的无过于冷宫与洗衣房,你们都躲到那儿去吧。至于能不能躲得过,那就看你们的造化了。我和季先生的这些从人,也跟你们一起去,遇上些散兵游勇,也还可以为你们抵挡一阵。金人退走后,我们自会到这两处来找他们。”

一名琵琶女惊异地道:“小姐,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苏朝云淡淡答道:“我们若和你们一起走,一旦遇上乱兵,你们还走得了吗?”

雪光之中,身着绯紫色绣缠枝银牡丹衣裙的苏朝云,明艳之色仿佛能照亮这庭院。

站在她身边的季延年,即使只著了一袭白布长袍,同样也是光耀照人。

这两个人,无论走到何处,都会是万众瞩目的中心。

琵琶女默然低下头去。也许只有像她们这样默默无闻的平凡之人,才能在兵荒马乱中不引人注意地躲藏起来。

宫墙之外,已经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三、

围住洞仙居的金兵,出乎苏朝云两人意料,并没有进来。等了许久,一名带队的将官赶来,还带着个通译,站在院门外高声说了一番话,那通译逐字译来,却是要征召苏朝云与季延年。他们两人的大名,传扬已久,在笃信鬼神的金人看来,与那位欺世盗名的国师郭京委实不能相提并论。因此上,了解中原情形较多一些的主帅完颜宗翰特意发下命令来,庆祝胜利的祭神大典上,苏朝云和季延年要与金人随军的萨满巫师一同祭神,以诏示天下,大宋国土上的神明,已经许可金人的到来。

苏朝云怀抱琵琶,随在季延年身边走了出来。

街道之上,处处是金兵,路旁宅院之中,哭喊声时时可闻。宫中与朝廷府库以及官民家中的金银财帛,一车车拖了出来;两宫妃嫔,皇子公主,王公大臣,贵妇淑媛,都被剥去满身珠玉,赶出府院之外,以便于金兵在府院中插括财物。可怜这些人平日里哪曾在雪地中冒过严寒,一个个缩头呵手,踉跄欲倒。

护送苏朝云与季延年的一小队骑兵自他们身旁驰过。在马上望着禁宫内与街道上的情形,苏朝云不觉悚然心惊。国破家亡的悲凉,历代歌赋,往往多有描摹;但是亲眼见到,心神所受的冲击却又大大不同。微微侧过头望向季延年,季延年恰也向她望来,两人目光一触,都看到了对方与自己心中的震撼。

出了城门,远远地已经望见金人的大营。

一入金营,只怕是再无脱身的机会。

苏朝云轻轻拨响了琵琶,曼声吟道:“楚阳台畔好花枝,借问阮郎归不归?”

季延年遥望蜿蜒北流的汴河,虽然已是隆冬季节,汴河中夹带了太多东京城中流出来的残羹剩饭、洗浴温水,只在沿岸结了薄薄一层冰。

他信口接道:“戎马不如归马逸,汴河对岸子规啼!”

他们两人以巫山土语对答,一字三折,即便是通译也不明所以。

苏朝云蓦地自鞍上扭转身躯,当心一划,急响繁弦中,琵琶柱头上迸射出十数枚柳叶小飞刀,走在他们身后的十余名金兵大叫着捂着面门栽下马去;季延年已在苏朝云转身的一刹那自马背上横飞起来,右手扣住马鞍,带动身形,双足飞踢,走在他们前面的两名金兵正中后心,被踹下马去。季延年顺手抢过了其中一人手握的狼牙棒。

季延年挥舞狼牙棒的模样,令得苏朝云不觉哂然一笑,心中一缕暖意幽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