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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海与许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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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书籍名:《法海与许仙》    作者:黄楚骏


他叫时,那和尚也不曾回头,柱着杖,托着钵出城去了。裴夫人听得,垢面跣足追去,已寻不着踪影了。打听到寺中,说是法海受了杖钵往江南云游去了。裴夫人便大念阿弥陀佛。

许仙听得这些,心中又是喜,又是悲。喜的是法海也往南方来了,说不定哪时会寻到这里来的——许仙心想自己如此思念法海,法海也必是难舍得他的。悲的是往日到还有个挂念的方向,现在也不知法海在何处,便是想他了,也不知往那里想去。

只说这日太守大宴宾客,请的是杭州地面上的权贵富商。清客幕僚们便一例儿坐陪,各以已长助兴。

为中一个清客名唤作李贤的,是极喜于人前显摆的。酒过三巡,便对太守说,莫若以诗助酒兴,且指一题,会诗的会文的或是会唱的会写的便都各自围绕此题献技。大家听了都称好。

便叫太守指题。如此设题不能太难,太难了易冷场,也不能太易,太容易了也无甚乐趣。太守正思考间,满场一片静寂,却听得堂檐上传来燕儿叫声——那檐下原筑着个燕巢。太守一指,“有了,就是它了,大家便以燕儿为题如何?”

李贤便道,且听太守道来。

太守道,“不比以前了,方才又多吃了几杯,一发不能作了。我且吟白乐天的一首《钱塘湖春行》吧。”说着便吟起来,为中有一句“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吟完众人便喝起彩来。都道是风貌气宇不减白公风采。太守便与右座把盏,右座也说了一句旧诗,又与邻座碰杯。邻座是个姓方的商人,不通诗文,便道,“窦燕山,有义方。”

众人见他把蒙学中的句子搬来,不由得大笑起来,他也不恼,道,“酒席之中必要有个逗乐之人方才有气氛的。”

又传到一个清客那,便唱了一首高适的《燕歌行》。又传与一画客,便叫小厮们抬了几案,拿了笔墨作画。

那李贤也不等他作完,便举杯出来道,“唐兄作画需些时间,我且圆一圆场,作一首新诗与各位助酒。”便学了曹子建七步成诗的模样儿,于那堂上抖开了方步。待走到第七步,停下道,“双双堂前燕,往返不得闲。缘为子孙计,天下父母心。”

有几个会意的便说,“太守本是地面上的父母官,如这燕儿般不知疲倦,却都是为了杭州地面上的老百姓呀!”众人也早知李贤是好出风头的,便都称好。他却一脸得意,便与一姓白的药商碰杯,这药商原是四川峨嵋人,到江南贩卖药材,便定居于此。家境颇为盈实,膝下有一女,唤作三娘。

白公见状,只捂了酒杯不与他碰,“老汉不通诗文,只好看你们玩儿。”

那李贤更来劲了,“不如你与方老爷一样也做个逗乐的吧!”说着大笑起来。那白公原没有方老爷豁达,见说自己只配逗乐,被窘得无地自容。益发恼了,也不去碰他的杯。

正为难间,却见邻座一个青年提杯来,轻轻碰了李贤的酒杯,率性而饮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许仙。那李贤也只好饮了,打拱请他作诗。

许仙心中只思忖着法海,哪有心思与这些人对酒作诗,不过看白公堪是窘迫,又加多饮了几杯,便有意接过酒令以抒块垒。

却见他站到堂中,往那燕巢望了一望,众人正要数他步数,却见他吟道,“堂上游子堂前燕,北往南来总相同。鹿台有欢冬雪落,祗园无福秋花红。一巢才成春已尽,半生未过心成空。人间谁解此中意,分飞劳燕各西东。”

众人听得自觉有新意,确是好诗,不由得喝采,太守在座上也大赞一声,那白公虽不懂诗文,却也听得出个好坏,又加上这本是与自己解围,心上更是喜欢。也不管李贤是否高兴,举了杯来与许仙碰着,道,“这样的诗我便是出丑一回也是值得的。”略思想一会,说道,“我出一个对联:燕窝防风,生地当归。”

这“燕窝”、“防风”、“生地”、“当归”皆是药材名。意思也还过得去,对仗也还工整。众人一听,四味药凑成一联,又合着“燕”题,又合着他的本行,也喝起采来。太守道,“你个药商也有此诗心雅趣,却是不可多得。也只合着你这样的身份说出来才好,若是第二个人便是强拉生凑的了。”

白公便道,“是许生点醒了我的诗心呀!我想他既然‘北往南来’,又‘分飞劳燕’,不如叫他‘生地当归’。”众人听得这里更是赞他那联好,都来与他敬酒,白公也自欢喜异常。

那李贤一发听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却又不好拿白公怎么样。只把气撒在许仙身上,冷冷对许仙道,“你小小年纪,也感春悲秋,自诩沧桑?你知的什么空与不空?”

许仙倒镇定,答道,“无空。”李贤倒吃了一惊。禅门讲“空”颇为玄妙,既非空也不是不空,空与不空在于心。若一味想着“空”,那心上自然不是空——因为还有个“空”在。正如法海那偈中说的,心上只一人,何处容尘埃。若不去计较空与不空,只精诚于一事一人,反倒得了那万念不起的“空”境。

李贤以为许仙不过是胡撞乱说,便又问,“何谓‘无空’?”

许仙随法海这么些年,多受了他的教育,修行上虽不行,但嘴皮子上倒是能说的,这些个禅理佛意,早就融化进了他的心。只说道,“不说空时便是空,既说空处空不空。”

李贤见他老把这大道理来说,便喝道,“说空时是不空,那你还写个什么空?还说什么‘心成空’?”

许仙也不急,不紧不慢说,“未说此句心是空,说出此句心不空,若是心上真能空,何必劳燕各西东。”说完竟想起自己和法海来,不觉伤感,自斟了一大杯,猛饮下去。

大家在座上听得,大赞好。看许仙那诗文态度、那禅风,众人自是服了。都道法海的学生便是如此,不知法海修行又是如何的高深。那白公更是钦佩得不得了,便与同座打听许仙的情况,又过去与许仙敬了一杯酒。

那唐生的画作也早已画成,展上堂来与太守看,却是“双燕归来细雨中”,笔力不凡,意趣俨然。

酒令传至一个会音律的名叫苏云郎的清客那里,便演奏了一首琵琶曲《燕燕于飞》。

[第四章]第二节

  [回目名:]慨太守细展永州宝,众富商豪捐梓梨版

又传了几个人,或是说旧诗,或是唱曲,或是说笑话,也再无人敢题诗了。却见太守与一仆人耳语了几句,那仆人只进了他身后的屏风后。

不多久,太守叫停大家,“我有几件宝贝现与大家一观。”拍手间,两个婢女抬上一小几,揭开盖布来,却是一套纸笔。众人便凑上前来观看。笔架上大小六支羊管,笔身却像纹了花一般,甚是好看。那纸却是花笺,淡青色的底,淡褐色的花纹也如笔管上的一般。众人都道奇。

方老爷本来粗鄙,道,“可能触摸?”陈公靖说可以。

众人便传玩起来。有几个便道,“这是什么个来历,确是古雅,陈公教教我们,也好长长见识。”

陈公靖道,“此物出自永州府九嶷山。”众人只是摇头,不知所指何地。“若我说着这个典故,大家是必然知道的。这笔管便是那斑竹枝。”众人一听,顿时明白了。

那方老爷正把玩着一支笔,“我只道那湘妃寻夫,泪洒竹枝的事不过是后人的杜撰。现在看来真是不虚的。”众人都称奇。

许仙也拿过一支来看,见那竹管确是奇了,只道是能工巧匠画上去的,却原来是天然生成。花纹点点如泪似滴,其色深褐如干透的血迹。心想那潇湘二妃一路寻夫,一路苦辛不必说(奇*书*网.整*理*提*供),便是心中那份急切那份挂牵就足让人感动。又想起法海不知在哪里云游。餐风饮露,踬颇跌撞也自不必说,过山时还有毒虫猛兽,过水时也有急流旋涡,藤蔓荆棘会划破僧衣皮肉,砾石瓦块会扎伤脚板。想到这,心上不由戚戚。

众人正看得高兴,公靖又道,“大家且闻一闻这是什么香?”

众人便来嗅气味,有几个故意把那鼻子吸得山响,引得众人大笑。有几个道,并不曾闻得香味来。

却有几个道,有一丝清香,待细闻时反没了味道。

公靖便叫仆人撤了屏风,那屏风后一个几案,案上香炉中正徐徐燃着一支香。也无烟气升腾,却见香头上一点点火光时明时暗。众人便凑到近处去嗅,有的道,凑近了反不觉香了,反不如在原地时有味。

公靖便道,“这便是零陵香了。”

众人有听说过的,好生惊讶了一回。有些未听说过的,还只在那近旁轻嗅。

公靖道,“这零陵香草出自潇湘一唤作香零山的石矶上。一年之中才得采个一担半担,待制成香来也不过几十只。历来都是朝庭的贡品。”众人更是嗟讶,“那香草受着潇湘灵气的日夜漂洗,香气淡泊却经久不散,在近旁与在大堂之外气味皆相同,不因近而浓,不因远而淡。”

有个清客道,“这方是君子品行呀!”众人又赞了一回。

正说时,这边几个婢女又抬上一个箱笼来。陈公靖亲自去打开来,从中取出的却是几卷书籍。众人细看时,封面上写着《柳河东全集》。

有几个道,“可是那先贬永州,又贬柳州的柳司马柳宗元?”

公靖道正是。

许仙跟法海学的都是前辈的东西,所以以为大凡文章诗句都是古人的好,很是不屑当代文人的。便问道,“这是哪朝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