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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书籍名:《玻璃社区》    作者:邱华栋


                                    

            “然后呢?”

            “然后?然后罚了我一些钱,就把我放了——说我违反了治安处罚条例。而那个女孩,我从西南采风回来,辗转打听出她被判了两年徒刑,因为她涉嫌在列车上卖淫。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判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后来,我越来越觉得是我害了她。你说她怎么被那么判呢?”

            “怎么会呢?这事与你没有关系。”

            “不,我觉得是我害了她,越到后来,我越是觉得如此。我把一个女人毁了,你看,要是我不在火车上勾搭她,她就不会被判两年徒刑。这事儿就成了我的隐痛。”

            “你的隐痛?”我有些迷惑。

            “人人都会有一个隐痛,我后来发现自己越来越痛苦,我越来越想再见到她,直到后来,我决心等她出狱了就娶了她。只有那样,我才会感到心安。”

            “后来呢?”

            “后来,她出了狱,我去接她然后向她求婚,我就这样娶了她。”

            我松了口气,如同看到一块铁被打好了。但是,从他的表情上我可以看出来,这事儿还没有完。

            “这事儿的确还没有完。我娶了她之后,发现她的精神有些不对劲儿。她倒不常发病,发了病的话就很厉害。但是她的画却越画越好了,好得让我吃惊。后来有一次,我和她,还有我们的一些朋友在一家肯德基店里吃东西时,她突然又发病了,从那时候起到现在有一年了,她都在精神病院里。在那里,她在好转。她快全好了。我在等她出来呢。”

            也许这是我在这个社区听到的最生动的故事之一了。“以后你准备怎么办?”

            “她的病快好了。在医院里不仅有药物治疗,我还经常去配合医生给她治疗。这样下去她就快出院了。”

            我明白了为什么即使埃莱娜把自己在他面前摆平,他都没有干她的原因了。

            但是有一天埃莱娜的哥哥拿着一根铁棍去找了刘三田,他要刘三田娶了他妹妹埃莱娜。

            “我为什么要娶她?”当着很多打铁的人,刘三田斜着眼问他。

            那是一个黑头发、高鼻深目的胖子。“因为你把她给强奸了。她说你把她给强奸了。”

            刘三田皱起了眉毛:“她到这儿来只是为了打一打铁,我只教她打铁,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没干。是她那么对你说的?”

            “当然。难道她会骗我吗?”

            “她当然骗了你。我没动过她。请你出去。”刘三田站起来说。

            然后埃莱娜的哥哥就挥舞着铁棍冲了上来,很多打铁的人吓坏了,都跑了出去。刘三田和他扭打成一团,当他把刘三田按倒在地上快要把他掐死的时候,我当机立断地帮了刘三田一个忙:我用夹子夹住一块烧红的铁块,烙在了这个脾气粗暴而又偏听偏信的西亚男人的背上了,他惨叫一声滚落开了。

            他抱头鼠窜的时候,刘三田追出来说:“我从来没碰过她!你让她当我的面来说!”

            我想埃莱娜是没有脸当着刘三田的面说这种事儿。这事儿很好理解,她太想嫁给刘三田了,于是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

            但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办法,她应该采取别的办法才对。这个女人太直接,不是把自己在他面前摆平,就是让她哥哥来逼婚,还撒了谎,你说刘三田能接受她吗?“欲速则不达”,这个西亚女人是不明白这东方的古老名言的。

            但是埃莱娜后来还是去向刘三田道歉了,她有一天去那个铁匠铺的时候,却看见了十分动人的一幕:一个女人夹住一块烧红的铁块,而刘三田抡动大锤,把那块铁砸得吱吱乱叫,他们珠联璧合,天衣无缝,把埃莱娜给看呆了。

            我知道,给他夹住一块烧红的铁块的,就是他的情感痛点,他的从精神病院接回来的妻子,他的罪孽,他的心上人。

            然后,埃莱娜绝望地哭了。

            后来,埃莱娜一家搬离了这个社区。我不知道她会不会遥望刘三田的铁匠铺。再后来,我在社区里碰到刘三田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家三口了,他不仅有女人,他们还有了一个孩子。

            他没想到在她阳台附近的那棵小树上隐藏了这么多马蜂,它们在飞动的时候影子是黑色的,然后他就被蜇倒了。事后当消防队赶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被蜇晕过去了。

            “那是一种杀人蜂,”一个消防队员说,“可有人打的是火警电话,我们赶来了,然后就看到他躺在那里。”

            而肇事的马蜂仍旧安稳地待在那棵小树上,它们看不见不动弹的东西,后来人们知道这些马蜂是她专门养的,就养在她家阳台的小树上,为的就是不想让喜欢她的男人接近她。

            在这个社区中养马蜂——那种杀人蜂的还只有她这一个人,而那些黄颜色但飞起来影子却是黑色的大马蜂听她的话,这是大家都感到吃惊的事。连社区保安和保洁员都不敢靠近那棵小树,因为那棵树上浓密的叶子下面有三个像铜铃铛一样吊着的蜂巢,你要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它。

            “那马蜂蜇我的时候,我感到就像灼热的小铁钉钉进了我的脖子和脑袋里。我一下子就晕了,然后我就趴到了地上。”他在医院这么向医生说。

            “幸亏那些马蜂没有再蜇你,如果当时你被蜇上两三轮的话,你就没命了。你干吗要去惹它们?”一个年轻的女大夫问他,她用镊子和胶带拔去了他身上的毒刺。

            并不是他想要去惹那些马蜂,而是他想惹那马蜂背后的东西,那个女人,她整天缩到房间里不出来,你要是从前门就根本靠不近她,也看不见她。只有从另一侧的花园才可以看见她在一间屋子里设计服装的样子,然后她用电子邮件把这些东西发到公司里去。她哪儿也不用去,她要是想吃东西,就打电话让社区超市那些穿红马甲的人给送上门。她哪儿也不想去,因为有一次她在社区后面的网球场边上散步时,碰上了他,就被他缠上了。

            她并不是想去打网球,而是想看两个打网球的女孩在打网球时穿的短裙,她们打着网球的样子十分健康,那白色的小短裙只遮住了她们小巧的屁股,在打球时这裙子像白色的花瓣随风轻抖,这给她带来了设计灵感。但是当她脑子里入迷地勾画一条短裙的时候,他在她身边说:“要不咱们也去打打球?”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向她晃了晃手中的网球拍。

            她看见他第一眼,就觉得厌恶他,因为他长了一脸的胡子,这胡子和她父亲的一模一样。但是父亲在几年前离开她了。那段时间父亲像得了一种病,非要和她母亲离婚,为的是可以去西北的一个县城找他过去当兵时的几个朋友。这的确是不可理喻的,后来他就走了,给她和母亲留下了这一套房子,而去年母亲有了一个新丈夫,她和继父谁也不会接受谁,于是母亲就和她的新男人出去过了。

            她一个人生活在这套房子里并不感到寂寞,但她心中痛恨她父亲,因为她觉得他抛弃了她和她妈妈,她妈妈最后也离开了她。妈妈有时候周末来看她,但后来她并不欢迎她,她也就很少来了。因为她也有了新男人和新家,就不会常回到老家了。谁都有自己的生活,对不对?

            所以她就有了自己的生活,一切都靠她自己拿主意的生活。她习惯了这一切,而唯一在心理上打不开的一个结,就是父亲那么一脸大胡子的强壮的男人,怎么能抛弃她们离家出走呢?

            她有一天在屋后的阳台上晾衣服时,发现了树上的几个马蜂巢,而那些马蜂非常喜欢她阳台上的花。这些细腰长身的飞行虫并不害怕她,于是她就常去花卉中心买一些它们喜欢的花,因为它们要不停地来采花蜜。那么她也就算养着它们了,是不是?整个春天她都在看着黄蜂们一点点筑巢,在那棵叶子渐大的树枝上,吊起了三个铜铃铛一样的蜂窝。她想起来冬天里她曾见过屋檐下的蜂窝,完全是空的,那时候它们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对于这个问题,她一点也想不清楚,她打电话问了几个朋友,他们也说不知道,还问她你这是在瞎操什么心?

            但是他,却想进入她的生活,那天在网球场边上见到了她,他就像个疯子似的想和她见面与说话。他当然从物业管理公司那里弄来了她的电话号码,然后他就给她打电话。

            “是我,那天我在网球场边上见到了你。我是那个一脸胡子的人,我想和你聊一聊。”

            “我和你没什么可以聊的。”

            “我们有,你是服装设计师,而我是一个建筑设计师。”

            “那有什么相同吗?”

            “我们都是设计师啊,你给人设计服装,而我给大地设计服装,建筑就是大地的衣裳。”

            “可我不想和你交往。”

            “但是我想,因为我喜欢你,我看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必须和你说说话。”

            她很生气,因为她从他的口气中听出来一种企图强加于人的口吻,她立即就挂断了电话,任凭那电话铃响了很久也不去管它。

            在这个社区中住了不少自由职业者,她也算一个,而他,那家伙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