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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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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书籍名:《玻璃社区》    作者:邱华栋


                                    他们都是挂在某一个设计公司,然后设计服装或是大地的衣服的方案和图形。但这就是两个人相似的地方?而据此两个人就有可以充分交往的理由吗?她感到滑稽可笑,她决定坚决地将他拒之门外,不去搭理他。因此,当他站在门外使劲地按门铃而她从窥视孔看到是他的时候,她就是不给他开门。

            但这对他似乎没有用,他仍旧给她打电话,有时候她心一软,他就会在电话里说很多话。

            “我知道你是一个人生活,你父母亲离婚了,他们都走了。我还知道你收集了不少日本浮世绘的画,因为你的墙上就挂了一些,你很喜欢那种朴素的线条和色彩吗?”

            她不吭声,她只是想象他那一脸和她父亲一样的大胡子,这一点已经足够她厌烦的了。

            “在三环桥边的那幢航空大厦,就是我的作品,而你在亚运村可以看到一组公寓,那也是……”

            “我不喜欢航空大厦,它的玻璃幕墙太耀眼,而且那是个绿屋顶……”

            “对,那个绿屋顶本来没有,是审定方案的官员加上的,因为他喜欢传统的大房顶。这也是我苦恼的地方,因为我们的设计方案后来被长官的意志给扭曲了。这是我没办法的事。”大概他感到他们已经有了交流,可以更进一步了,“我这里有上好的哥伦比亚咖啡豆,我可以给你送一些过去。我很会煮咖啡。”

            “不,我不想见你,再见。”听到他这么说,她立即果断地挂了电话。

            难道她真的非常讨厌他吗?这个问题,她也问过自己,她觉得她并不讨厌他,而是讨厌他所代表的东西,那就是,具有入侵性的男人。她现在发现由于她父亲和母亲的离婚以及他们的相继离开,她有些惧怕男人以及代表男人的东西,比如婚姻,这令她恐惧地想到她将和一个陌生人完全生活在一起,这于她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但他毫不气馁,直到他被那些黄蜂叮倒在地。那天消防队员来了,他们全副武装,但他们除了用消防车把他带走并送进了医院,他们没有干别的。一些人围观了一小会儿,但他们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一个人昏倒在地以外,并没有火灾的浓烟。消防队员也没有理会那几个蜂巢,因为你不去靠近,它们平静得近乎不存在,就像一棵树的果实安静地挂在那里,你要不仔细看,还看不见它们。等到他们都走了,她才从阳台上出现,愤怒地发现她摆放在后花园中的一些盆花已经被大胡子建筑师踩得乱七八糟。即使他被大黄蜂蜇得昏了过去,她也不原谅他,她想她一直在平平静静地生活着,可他凭什么要踩烂她后花园的花盆?

            “我也不想踩烂那些花盆,可当时我被那马蜂蜇得眼睛肿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像熊瞎子一样,我就踩烂了那些花盆。”他给她打电话说,“我马上就可以出院了,我赔你的花和花盆。”

            “对不起,我替马蜂向你道歉。”她一说完,就后悔自己说了这一句话,“但不用你赔花盆。”

            “那些马蜂是你养的?有人这么说。”

            “不是,我和它们是朋友。你要不去惹它们,它们不会蜇你。”

            “应该是我要不去惹你,它们就不会蜇我,对吧。”他这么一说,两个人都轻轻地笑了笑,气氛缓和了。

            “我这里有几本台湾出的服装设计书,我觉得不错,想让你看看。”

            “那你叫保洁员送来。”

            “还是不想见我?”

            “我只想一个人待着。你为什么那么想见我?”

            “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想见你。因为,我爱上你了。”

            她的心里掠过一阵闪电,而他说的恰恰是她害怕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她母亲过去对她说过,“男人们爱你,最后他总能从你那里把他付出去的全捞回去。”

            “那我父亲从你那捞了什么?”她当时问她妈。

            “我的全部青春,我的身体,我的一切。是他让我衰老的。”她的妈妈说。

            “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她想到这儿,问他。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心中有爱,我把它都给你。”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她说完,觉得心里一阵子轻松,于是立即又挂断了电话。

            的确是有无缘无故的爱,他想,他对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会有那么多的理由吗?肯定没有那么多的理由,这理由只有一个,你喜欢她,这就够了。可他喜欢她哪儿呢?他说不清,他觉得她很神秘,如同一枚坚果,他想看看这坚果内部到底有些什么,她越是拒绝他,他就越是想靠近她,靠近她内心的坚果,然后打开它。这就是她吸引他的地方。因此,即使有那些可以杀死人的黄蜂守卫着她的阳台和后花园,他也要继续进攻。

            他又去敲了她的门,她从门上的窥视孔看见了他,她在犹豫着。门铃音乐响了三遍,她还是没有开门,然后他走了。

            她打开门,看到了那几册精美的台湾版设计类图书像一堆蝴蝶一样躺在那里。

            “你脸上的伤都好了吗?”从电话中听出是他的声音,这一回她主动问。

            他没有正面回答:“你后花园那些马蜂窝,我看是越长越大了。”

            “是啊,它们看上去像是三把茶壶了。我也不知道它们会长多大。”

            “它的蛹是可以吃的,小时候我喜欢用塑料布蒙住头,然后戴上棉手套,去把马蜂窝从屋檐下摘下来。不过这一回可是杀人蜂。”

            “它们是自己来的,我也没有让它们待在那儿。”

            “都已经是夏天了,你为什么不出来?我们可以一起去游泳。”

            “我怕水。”

            “你不怕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我什么都怕。尤其怕人。”

            “怕不怕我?”

            “至少怕你那一脸大胡子。”

            你很难想象一个人生活在这个社区可以足不出户好几个月,而且她家的后花园中还有一大群马蜂。这个社区什么人都有,但这样的人还十分少见。更多的是那些忙忙碌碌的公司白领和职业经理人。即使是自由职业者,他们也常昼伏夜出。社区的物业管理非常好,每天晚上有什么样的车停在这里,都会有全部的车号记录在案。如果有陌生人来访,保安会陪他找到他要去的人家,直到那家人接待了他。而如果你家里的水、电、气系统坏了,只要几分钟修理技师就会赶到。也许这座布满了电子眼、大部分家庭有私家车的社区也算得上是一所温和的监狱,只不过住在这里的人可以自由出入,而且绿化也好极了。可还是有人把自己像囚犯一样关在屋子里。这又是为什么?他在给一个朋友发的电子邮件中这么问。

            “性格,这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孩。”他的朋友如此评价,“此外,她是不是受过什么挫折?”

            “我把胡子刮了,而镜子里的我都快认不出是我了。”

            “留胡子使人看上去显老。”

            “你是不是受过什么挫折?”

            她静默了一会儿:“没有,但我老是有一个幻觉。”

            “什么幻觉?”

            “我在阳台上可以看见一片麦田。现在那麦子青黄一片,可总是有一个人,在贴着麦田向我这边爬过来。”

            “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

            “是一个男人。他还有一脸的大胡子。”

            “不是我吧?”

            “不是你。但他是一个一脸大胡子的男人。”

            “我明白了,那个人是你的父亲。他抛弃了你,现在,你怕他又回来,你要是害怕,那我现在去看你。”

            “不,你不要过来。”

            他又去敲她的门,可她仍旧不开门,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她看见了幻觉中的一个大胡子男人,正贴着麦田向她爬过来。一个独居久了的女人总会有这些幻觉。重要的是他喜欢她,他必须要打开她心中的坚果。这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比如现在已经从春天到夏天了,他还是没能靠近她,还被那些马蜂蜇了一次。但这个靠近和追求的过程本身就很有意思,于是他就决心和她战斗到底。如果她把自己弄成了一个监狱中的囚徒,那么他就非要攻克监狱,解放这个囚徒。

            在前门她仍旧不搭理他,于是他又跑到了后花园。一个保安说你别靠近那棵树,他也没有听进去。这一次他准备从她阳台上翻进屋去和她谈谈,包括谈谈她的那个幻觉,因为他已经刮去了一脸的大胡子。他的确一下子就跳到了她的阳台上,但是那些杀人蜂又来了。在黑暗中它们像一团乌云,向他的脸部冲来。

            “照样是那种灼热的钉子钉进脸和脑袋的感觉。”他事后描述说,“我立即用上衣包裹住脑袋,因为如果杀人蜂向我攻击第二轮或是第三轮,我就没命了。”马蜂一次只能用掉一个毒针,之后它的毒针就没有了,要很久以后才能长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头已经迅速地肿了起来,他跌倒在地上了。

            在屋子里的她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这一次她打开了阳台门,把他拖进了屋子,而第二轮和第三轮的杀人蜂,已经重又聚集在了门外,在冲撞着透明的玻璃,它们的飞动发出了密集的嗡嗡声,像是刚刚起飞的有巨大引擎的飞机。

            “要是它们冲进来,我就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