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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书籍名:《玻璃社区》    作者:邱华栋


                                    

            但她没动,她看着他:“是谁——那个女人是谁?”

            他骤然之间变得颓丧了:“她……她是一家中韩合资企业的文员,一个刚从北外毕业的学生,我已和她断了。”

            她盯着他看。

            “我们已经断了,”他干笑了一下,“我只是帮她搬了一次家。是一些书和杂物,她有很多书,她是一个爱看书的姑娘,她……”

            “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你,”她平静地说,“我现在就走。”

            “可我和她已经断了,真的已结束了。”

            “这于事无补。”她推开他,开始收拾东西。她在往一个皮箱之中装她的衣服。他有些手忙脚乱了,“你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嘛。”但她很快就收拾好了,他拦住了她。“让开,”她说,“让开。”

            “不。”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我们完了,一切都毁灭了。让开。”

            她抬起左腿,踢中他的裆部,他发出了男人最为尖厉的号叫,捂住了两腿之间倒了下去。她跨过他的身体,走了出去。

            后来他爬了起来,她把他踢得不轻,他的两腿之间仍旧痛得厉害。他缓慢地移到了窗户前,他打开窗户,把头探出公寓楼,他看见她开着那辆乳白色的“欧宝”车已离开了。她开得十分猛,在出门时撞坏了开满了月季的花坛,但她的确开走了。他在想她带走了多少钱?八千、六万?我得仔细数一下,但他发现她已把保险柜钥匙扔在桌子上了。他在沙发上坐下,用遥控器关闭了电视机,屋子里安静了下来,他在仔细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坐在沙发上一点一滴地想了起来。那是一个湖南女孩,长得很秀气,三个月前他们在墨西哥餐厅时第一次相见,当时他正在吃一份“洁吉塔”——一种墨西哥卷肉面饼,他看见了她,就和她聊了起来。后来他带她一起去了一趟四川,回来后他们又幽会了几次。她毕业一年了,在一家中韩合资企业工作,她为他怀了孕,但吃了“米非司酮”药丸之后,她打下了一个白色的小胞衣,后来她说要嫁他,这下把他吓住了,他想尽办法稳住她,如同一切游戏都有一个结果,他不再去找她。她住在一间地下室中,后来她要搬家,他去帮了一次忙——最后一次,那一次她想放火烧死他,连同她一起,但他及时地扑灭了,但那次还是烧坏了眉毛。她哭了,后来,她死心了。整个过程如同一场战争,他给了她六千元钱:“我有个老婆,她待我很好,我有个老婆,你……放了我吧。”

            那个女孩没有再理他,但他没想到他为她搬家还有一箱书留在了车里。“天意,他妈的。”他想,他觉得饿坏了,就按微波炉菜谱上的内容给自己烧了一顿饭,他一个人吃了一顿饭。后来他打开了保险柜,数了数,所有的现金都还在,她一分钱都没有拿走。要是我和她离婚了,她会拿走这其中的多少钱呢?他想,她会一个人开着车跑到哪里呢?

            在汽车里她才开始流泪,“毁灭,”她想,“毁灭了。”她开始哭泣,她想起了多年以前,那时候她亭亭玉立,她不谙世事,他拿着花来找她,他说那花是玫瑰,殷红的玫瑰,它表达爱情,她收下了。但她的一个朋友告诉她,那不是玫瑰,那是一种月季,后来她问他是这样的吗?他的脸红了,他说是的。他是从一个公园里采摘的,是一种很像玫瑰的月季,就在那一刻她爱上了他,因为他害羞了。女人的羞色很美,可男人的羞色同样也很美。她想,那时候他们都很穷,没有多少钱,但他们过得不错。后来他辞去工作,开始作一些策划,为各种活动搞策划,出卖智力。再后来他买了一个专门装现金的小型保险柜,他为她买了一辆“欧宝”汽车,他们可以在北京任何一家大商场买他们喜欢的东西,在任何一家餐厅吃他们喜欢吃的美食,他们过得不错。然后,今天,她就发现了那个红色日记本。

            这一切都是如何发生的呢?她和他,他和那个女人,这一切都如同水草,在她的脑子之中纠缠着,她觉得自己饿了。她透过车窗寻找着餐厅,看见了一家“麦当劳”,她把车停在了“麦当劳”餐厅的门口,进去买了几个汉堡包和热狗,拿了一大杯冰可乐出来。路过街头报摊时,她买了两份报纸,一份《精品购物指南报》,一份《为你服务报》。她坐进车里一边吃一边看,她吃光了那些热狗,然后她开始按照这两份报纸上的租房启事的号码,用手机打电话。她挂通了一个,说好了位置和价钱,就开着车去看。

            整个一天都是这么度过的。她看了不少地方的房子,那些房子不是让她感觉不好,就是价钱太贵。到了晚上,她把车停在了一个立交桥下的收费停车场,她又去吃了些东西,回来后坐在车里闷想,但她很快睡着了。

            半夜她醒了一次,看了一下表,是半夜三点,她从后座的皮箱中取出了一件比较厚的衣服穿在身上,她想现在已不可能去旅馆了。这时她才听到了立交桥上面那汽车开过的隆隆声响。半夜时分,汽车并不很多,一辆又一辆,像凄清空气中的飞行物,来来去去。

            她醒了之后,外面阳光十分灿烂,她觉得自己仿佛睡了一百天,她看了下表,早晨十点钟,她至少睡了十五个小时,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睡得最长的一天了。

            她从车子里出来,走到护城河边的树下活动了一会儿身体。她看见很多人在匆匆赶路,每一个人都在为一个生活的目标而奔忙,他们都很忙。她又看见了电线杆上的一张租房启事,她记下了一个号码,回到车里,打了那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他就是房东,声音很柔和,也很有磁性。他们约好一个地方,在那里,他们见面了。

            这是一套位于一幢塔楼顶端的一居室,那个房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短发,穿一身黑。“从这里可以看到野花。”他领她看了房子,把她叫到窗边说。她从窗子向外望去,在白色的雾气笼罩之下,她可以看见从远方弥漫而来的野花,这野花无边无际,淡黄色和淡紫色为主,像一块巨大的花毯,她怦然心动,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经验。

            “好吧,我租下来了。”她说。

            他帮她把皮箱放到了屋角:“一个人?”

            “对,”她干脆地说,“我离婚了,一个人过。”

            他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把钥匙交给她,她给了他三个月的房租。他是一个沉默的男人,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就走了。

            她把床铺好,躺下来休息。她仍然觉得很累,可能是在汽车之中没有将身体完全舒展开的原因,她浑身酸痛。她躺了一会儿,又睡着了。当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头痛得厉害,她病了。到了晚上,她发烧了,烧得很厉害。她爬起来喝一些水,她又躺下,她毫无力气,第二天,她烧得更厉害了。她打开了手机,她在想应该给谁打电话呢?一瞬间她想到了自己的丈夫。但她旋即把他的名字又从脑海之中洗掉了。她内心之中产生了一种绝望,对生活,对周围的每一个人。她不想打给自己的同事和朋友,因为见到他们每一个人,她都禁不住会大哭一场。到最后,她打给了他,那个房东,那沉默的男人。

            他立即到了,给她带来了一些药。她打开门,躺在那里艰难地朝他笑了笑:“抱歉,”她说,“刚搬来一天就麻烦你……”

            “不,”他摇了摇头,脸上有一种痛惜的表情。他帮她吃药,倒了些水,然后说,“我扶你去医院。”她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扶她出了门,向电梯走去。他们坐电梯下了楼,打了辆出租车,去了最近的医院。大夫给她打了一针,又吊了一些葡萄糖。她觉得好了一些。整个过程他都在悉心地照料她。

            下午,他送她回去。到了房间里,他忽然有些局促,他说:“我走了。”

            她说:“先陪我聊一会儿天吧。”

            “好。”他坐下来。

            “你是干什么的?”

            他想了一想:“神经科大夫。”

            她笑了笑:“是专治精神病人的?”

            他摇了摇头:“不,我主要治各种神经炎症,神经痛与精神病是有区别的。”

            “我不太懂这个。”她说。

            “你是干什么的?”

            “我负责财务,在一家大公司里。”她说。

            “哦,”他说,“你病得很急,不过,也会好得很快。”

            “你为什么有两套房子?”

            “我和我妈一起住。好,你休息吧。”他起身走了。

            她觉得好多了,晚上,她看电视,取了几盘录像带看。他这里有一盘叫做《她说毁灭》的电影,那是一部法国片,讲的是婚姻的幻象和陷阱。她说毁灭、毁灭、毁灭。在内心之中,婚姻的灰烬又扬了起来,她想起了很多与丈夫在一起的日子。但一旦这种关系有了一道缝隙,它就再也弥合不起来了。她睡着了,她梦见一个巨大的气球,它就停在这一带楼厦的上空,并缓慢地向她这边的街区移动。那个气球是黑色的,因此看上去十分压抑,气球的面积十分庞大,几乎有一幢楼房那么大,它就那么缓慢地移动,在楼厦之间停留。这个巨大的气球就一直停留在她的梦中,等到她醒来的时候,仍旧可以在脑海中浮现出它,因为它在她的梦中停留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