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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书籍名:《玻璃社区》    作者:邱华栋


                                    

            她起来洗漱,下楼去买了牛奶和鸡蛋,为自己做早餐。吃完早餐,她觉得自己仍旧无法去上班,就给一个同事打了电话,委托她请假。她又趴到窗户上看那些野花,那些野花的花毯一直从远处铺了过来,从平原的尽头铺了过来,洋溢着生机。

            忽然,屋内的电话铃响了,她接了,是房东,那个沉默的男人打来的。他问她好了吗?她说好点儿了。他说好的,迟疑了一会儿,他说:“我要带你去吃晚餐,你喜欢吃西餐还是中餐?”她想了想:“西餐,我最近特别喜欢吃西餐。”“那我们去星期五餐厅吧,”他说,“那是一家才开张不久的店,在东三环的边上。我们就在那家店门口见面吧,我会先给他们打一个订餐电话的。”

            这是一家两层楼的餐厅,一进去才知道里面很大,而且还有一个吧台。音乐是美国的,有摇滚也有乡村音乐。他们选了一个不吸烟的座位坐下来,点了开胃酒和牛肉法士达卷饼、菜汤。她看到他的脸色一直很苍白,她说:“很累吗?”

            “不,”他说,他看了她一会儿,这时候开胃酒先端上来了。“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婚姻之中的失败者。”他说,“和我一样。我想问你,像我这种人,该如何与女人相处?”

            她看着他:“我是个婚姻中的失败者?”

            “是,你是的,你的表情你说话的语气,你的心态你的情绪,这一切都说明了问题。”

            她说:“我离开了丈夫,很简单,像很多离开丈夫的女人一样,我发现他背叛我的情感。我最恨的就是背叛。”

            他笑了笑:“我老婆在两个月以前抛弃了我。”

            “为什么?她离开你总有原因吧?”

            “她说我不求上进。可我是一个神经科大夫,我弄不明白,我一直在求上进。”

            她笑了起来:“就这个理由?”

            “对,就这个理由,可我爱她,但我得到的却是这种报应。我心情很坏。一开始,我根本就无法一个人在屋里待着,我可以感觉到四面的墙好像要随时倒下来似的。我快崩溃了。我只好回到母亲那里,和母亲待在一个房间里,那墙才不会倒下来。”

            “有这么严重?”她问,“这么严重?”

            “那些墙真的要砸到我身上了一样,真的。”他说。他的额头有几颗汗珠,晶莹闪亮,他是一个内向的人,她判断。他对很多事都很认真,一切都像人体组织内的神经网络,他要用针把它们缝好,去掉它们的炎症与疱疹。她在想,像他能去修补人的神经,可他却修不好婚姻的神经。他们聊了许多。仿佛同病相怜的两个病人。

            从那以后,她和他常常在隔几天之后就见一次面,他们什么都聊,她也因此而弄明白了人体内那些细网一样的粉红色的神经是如何让人的肌肉产生痛苦的抽搐的。她看出来他喜欢她,是因为他们都经过了婚姻的历练和折磨?十天之后,他说他十分爱她,他要和她在一起。她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不,不不,不。我不喜欢天天想到那些粉红色的人的神经。”

            她仍旧一个人生活在一幢塔楼的顶端,从这里,可以望见浮在这座城市楼厦顶端的雾岚,以及从华北大平原一直铺过来的野花,她又开始工作上班了,开着她的“欧宝”车。有一天她接到了丈夫的电话,他想叫她再回去,他在哀求她,她说:“不。我现在很快活,我们一起在沙滩上垒了一个沙堡,它被水冲毁了,毁灭了,我不想再去垒了。请你别再来找我,真的。”她挂断电话,她想她的伤痕在渐渐弥合,她不需要他了。

            傍晚回到家中,她站到窗前在想一些心事,她忽然看见真的有一个巨大的气球,正从三环那边的街区缓缓地向这边移来,与她梦中的一样,那是一个黑色气球,它使她感到压抑。她在想,如果用针、用一根巨大的针去扎它一下,它会立即爆开吗?它会毁灭,并在瞬间爆炸成碎片吗?

            旅行者杜瓦来到了北京。他碰到了一个社区蜗居者陆菲。杜瓦是一个身材很魁梧的男人,他长得很壮、很结实,一脸的大胡子。他背着一个似乎有着无数个小口袋的大旅行包,这种旅行包是加拿大生产的。旅行者杜瓦走了很多地方,中国的很多边边角角他都沿着地图上的标志走了一遭。他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可像他这样不停地在路上走着的男人不多。但他过去从没来过北京,尽管他经常路过北京。即使是在他赶上了“插队”的末班车的年代,他从东北回南方探亲时在北京转车,曾经在乱纷纷的北京火车站瞭望过那个年代的北京灰色的天空,但他连天安门广场都没有去过。后来他回到了长江边上的故乡,结了婚,但没有要孩子。几年前有一天妻子告诉他,说她要去日本东京留学,她对这种没有什么变化的生活感到厌倦了。他看着妻子的眼睛,那种目光很平淡,他想了想,就同意了。妻子一去日本就渐渐地没有了音讯。他在自己的屋子里呆坐了好多日子,有一天他终于决定走出去,他要走得远一些,走出他所居住的城市那狭小低矮的屋檐,以及这屋檐之上那灰蒙蒙的天空。他真的走了出去,而且越走越远。他开始还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他总是想走在路上。尤其是走在开阔的无人地带,他的大脑中就出现各种幻觉。比如在喝水的时候他就幻想着从水塘中冒出一个漂亮姑娘来。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事。他穿过了不少无人区,走过西藏、内蒙古的一些荒漠,走过东西南北不少地方。但现在他来到了北京,这已是他开始徒步在大地上行走好几年之后的事了。

            他听说在北京圆明园的废墟边上住了一些流浪的艺术家,他就到了那里去找他们。经过人们的好心指点,他找到了流浪艺术家居住的村落。但艺术家们都不见了。艺术家们都到哪里去了?谁也说不上来,但他们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些和艺术家同居过的女人,还住在那些低矮的民房里。他在其间探头探脑,其中有一个剃光了头发的女孩问他:你找谁?

            他说我找那些流浪艺术家,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她问:你是什么人?你也是一个艺术家?

            他笑了笑:不,我只是一个旅行者。我想找他们,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她想了想:他们都变成旅行者了吧。她调皮地笑了一下,让他进了她的屋子。屋子里摆了不少以她为模特的油画,在画上她是一个很可怕的女人,全部都是变形和超现实的。但现在,画她的人已经消失了。她打了个哈欠,这时已是中午时分了,空气之中散播着一种慵倦的味道,她的光头在窗外一缕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他想。喂,旅行家,一起睡个午觉吧,她指了指房间里那张床说,她又打了一个哈欠。一起睡个午觉?他为这句话感到迷惑。不不,他摆了一下手,我走了,谢谢你。

            他走出了那个光头女孩的屋子。他在那一片过去经常有艺术家浪人和野狗出没的地方转了一圈儿。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了某个涂鸦艺术家在墙壁上画的人脸。一起睡个午觉?他想着,笑着摇了摇头。
            他又来到了北京的旧城区,他比较迷恋那些陈旧的胡同,那些斑驳的老墙让他有一种心痛的感觉。阳光仿佛是一层层铺上去的,由亮到暗,一个年代又一个年代叠加起来一样厚。他游旧王府,有恭王府、醇亲王府、恒亲王府、安亲王府,他去了一些寺院,去了国子监,还去了雍和宫。几天之后,他已经把北京城转遍了。他十分厌恶那些新盖的但都戴着一顶“帽子”的仿古现代建筑,这些建筑完全是一些身子已经进入了现代,而头还留在古代的东西。

            他决定走得远一些,到市郊的某个地方休整一下,然后他就要去实施他的徒步走过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计划了。这时已是8月,盛夏的天气让一切都葱郁非凡,茂盛无比,到处都是生长的气息。他沿着一条出城的大道朝前走去。这条向北的马路还在加宽,因此它变成了一个工地,尘土飞扬,堵车的长龙延伸了下去,四周是推土机和卡车的轰鸣。杜瓦在尘土中眯起了眼睛,一直向前走。一些工人在风沙中抬起脸看他,觉得他这么走很奇怪。这条大道很乱,很多车都焦急地响着喇叭。他走了一个小时,大约走了七八公里远,这条正在加宽的路还在向前延伸。此时,城市已经离他远了,他可以看见身后城市中心地带那些巨大的楼厦,像海潮一样在身后退去,四周变得空旷和开阔起来。一些花园小区的工地沿着两边的马路铺开去,一片小区连着一片小区。他们都在忙碌,只有我在不停地走路,向前走,去穿越无人地带,他想,可我不停地走的目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不过,过程是重要的。渐渐地,一切喧嚣在他身后退去,他看到了一片树林,在树林边有一片高级社区的楼房,他走了进去。

            社区中有出租的商住中心,他走到商住中心的大厅里,大厅里很冷清,墙壁的装饰好像用原木做成的,杜瓦感到可以在这里住下。他在登记处登记时那个中年女人看了他一眼:“我在报上读到过你的消息,你徒步走,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