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玻璃社区

乐读窝 > 玄幻小说 > 玻璃社区

第59章

书籍名:《玻璃社区》    作者:邱华栋


                                    可惜今天老板不在,不然,叫你免费。”

            他笑着摇了摇头,付了预付房租,到二楼开了一个房间。这间房没有厕所和洗澡间,它们在走廊尽头,但他还是感到满意的。对于疲倦的旅行者来说,能够安睡的床才是重要的。

            他洗漱完毕,收拾停当后坐在窗前向外望去。这个时候很安静,他可以看见落日在远方城市上空的雾霭笼罩之下变成了深红色,血一样的深红色。他凝视了它一会儿,决定睡上一觉。但他这一天的精神特别好,他一直没有睡着。到了午夜,一切声音似乎都消失了,他却听到有一种奇异的声音在响动。这是某种物体流动的声音,它在不停地流啊,流啊,那声音比水流要滞重,要深沉,但和水流一样无休无止绵长深远。整个夜晚在他的半明半昧的睡梦中响着的都是这种声音。第二天早晨,他醒了过来,但他觉得他已在梦中随着那种流动声穿越了好几个世纪。

            他去餐厅吃早餐,坐下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穿黑色弹力背心的女人,她正在吃着一盘肉。在早晨就吃烤肉的女人!他愣了一下,她也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她的脸型有点儿瘦,长得有一些冷,但有一种韵味。她吃得很开心,显然那些烤肉很对她的胃口。他要了一份玉米粥和一碟包子。他在吃着的时候一直注视着她。后来他们大约在相同的时间吃完了早餐,然后她先离开位子,上楼去了。

            她爬楼梯的样子很有活力,有一种弹性从她的腿上爆发出来。她打开了她的房间——正好在他的隔壁。杜瓦加快了几步:“请等一等,我是你的邻居……”

            她站住:“怎么啦?”

            “我想问一下你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它彻夜都在响,那声音很轻,但不停地流啊流,那是什么东西?”

            她看着他:“你要不进来看一下?是有个东西……”她笑了一下,她看上去不那么冷了。

            他跟着她走进了房间,愣住了。她的房间完全是一个工作室,到处都是雕塑,泥制的、陶制的。有一个制作陶器的电动工具模还在转动,上面有一团泥在迅速地变着形状。

            “是它吗?”她指了一下那模具,“是它发出的声音吗?”

            他侧耳听了一会儿:“不,不是它,是另外的一种声音。”他在屋子里转动身体,仔细寻找着那种声音的来源,因为他分明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但他还没有从这一屋子的雕塑带给他的震动中走出来。他找到了那种声音,他从窗台上她的一尊与她惟妙惟肖的胸像边上找到了它。“那是什么?”

            “啊,是沙漏。我父亲留给我的。它有声音发出吗?”她俏丽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他看着那个沙漏,很细的流沙推动齿轮组,使指针在时刻盘上指示时刻。他发现这个沙漏是一个六轮沙漏,声音很细,但他就是听得非常清楚。“你真的可以听见沙子流动的声音?”她还是有些不相信,又问他。

            “是的。”他俯身向那个沙漏而去,那沙子流动得极其缓慢,肉眼几乎都看不见。但要仔细看,仍旧可以看见沙子在往下泄漏。沙子的流动如同时间之流逝,分秒不停,永远向前。

            她看着他:“我听不到,我真的听不到沙子的流动声。”

            他抬起头:“你叫什么?”

            “陆菲。”

            “我叫杜瓦。我整夜都可以听到这种声音。这种沙子不停地流动的声音,你听啊,那是沙子在流……”他指着那个沙漏,他很激动:“博尔赫斯有一首关于沙漏的诗,有这样的诗句:在沙子的分分秒秒中/我感到了宇宙的时间/它的镜子里包含着记忆的历史/排除了神秘的忘河……这一缕绵绵不绝、永不停息的沙粒/带走了一切,使一切灰飞烟灭/我只是时间的偶然产物/脆弱的材料,不可能得救。”他伸出手来,“我是一个徒步旅行者。你是个雕塑家吗?”

            她说:“我从一家美院雕塑系毕业,在教了一段时间书后,我辞去了工作。我来到这里有几个月了。我喜欢这里。”她顿了顿,“我听不见沙子的流动声。……你都到过哪里?”

            “很多地方。东西南北,很多地方我都走过。我给你看一些照片。”杜瓦有一些兴奋和慌乱,因为那沙漏使他激动不安,这个叫陆菲的女人的气息使他不安。他去自己的房间里取来了一些照片和他的考察日记,他想了想,又拿了几份有关他的报道。他们坐在那些奇异的雕塑中,她翻那些照片,看介绍他的文字,他给她讲解,耳畔仍旧可以听到沙漏里沙子的滚动声。那种声音宛如一条河流。

            “你真的去了不少地方,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徒步旅行的?”

            “五年前。”

            “走在无人的地方,你都想些什么?你这样走下去有什么目的?”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不停地走,有时间了就去走在路上。”

            “可能……你喜欢大地吧。你是一个与大地亲近的人。”

            他看着她:“我不知道。”他把目光停在一屋子的雕塑上,它们似乎一下子都活了,他指了指它们,“我喜欢你的作品,因为它们都变形了。”

            她有点儿异样的感觉,她觉得他很特别,可一个人为什么总想在路上走呢?

            “我看不见那些沙子的流动,”他又去看那个沙漏,“但沙子流动的声音很大。”他很茫然,“就像我看不见时间的流逝,但时间却走得飞快。”

            她也在看那个沙漏,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我可以看见它在流动,你看,一粒沙、两粒沙,很多沙子在涌动。但我听不见沙子在流动,我刚好和你相反。”

            他笑了笑,走到了窗前。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可能是昨天晚上刮风的原因,他想,空中的灰尘和云都不见了,他的视线可以看见遥远的山际。

            “我要去看看那山。我走着去看看那山。”他说,他的目光炯炯发亮,只要一走路他就来劲儿了,“我先走了,晚上见。”他走了出去。

            傍晚的时候,杜瓦回来了,在餐厅里他和她见面了。“嗨,”她朝他打了个招呼,“吃点儿什么?”

            “牛肉,我要吃黑椒牛柳。”他说,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你身上有一股青草味儿,这味儿真好闻,你走到山里去了?”

            “没有,我只是走到了山脚下。”

            “你看见什么了?”

            “没有什么,”他有些漠然,“其实哪里的景色都一样。”他说。牛肉很快就上来了,他吃了起来。

            “我读完了你的考察日记,”她用手指支着下巴,“比职业作家写得好。”她的眼睛里有光亮,“你打算出版它?”

            “对。”他说。烤肉很香,因此他吃得很快,几乎是风卷残云,“我还得再来一个汤,”他说。“服务员。”他叫道。

            “杜瓦,”她看着他,顿了一下说,“我倒觉得你可以成一个家,不用再这么走下去了。”

            他抬起头,嘴角有一丝油:“这倒是一个好建议……可是我停不下来,我还要去把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穿越过去。”

            “什么古尔班通古特?”

            “新疆的一个沙漠。”

            她看着他,停了好久:“我忽然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你会死的。”

            他说:“不会吧,我有充分的准备。你是一个女巫?”

            “不,”她说,“因为你可以听见沙漏的声音。”

            他笑了一下:“是的,奇怪的是现在我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那沙子的流动声。我刚才走在外面时也能听见你的沙漏的声音。奇怪了。”

            “你怕死吗?”她幽深地看着他。

            “不,不怕。”

            他觉得他和她近了一些,因为她看完了他的考察日记。“这次你就不要去了。”她有一些忧愁。

            “陆菲,谢谢。”他说,他摇了摇头,“我不过是沙漏中的一粒沙。”

            他们上楼去,忽然楼道中的灯灭了,这是瞬间停电,四周漆黑一片,如同蓦然坠入了深渊。他听见有轻微的声响,一只手伸了过来。那是她的手,像冰凉的玉器,他握住了它。他们一同走进了她的房间,她点亮了屋里的蜡烛,一共有四支,这些蜡烛燃烧在屋里的雕塑之间,使得房屋的四壁上都映满了那些塑像的影子,像摇动的黑色幕布上的皮影。那是一些奇特的灵魂,在烛光影中细语。她搬动了那个沙漏,举在了他们之间。他接过来,感到有些沉,那简直就是时间的重量,他想:“我喜欢这个沙漏。”

            他们坐下来,互相凝视,并可以听见沙子的迅速流动。“你一个人出来?在这里做雕塑,什么感觉?”

            “我和你是一类人,一类人。”她说,“杜瓦,你什么时候走?”

            “到哪儿?”

            “去你所说的西部沙漠。”

            “我要再休整一天,然后我就一路向西。”

            “然后呢?”

            “然后?我不知道。”他有些沮丧,“我不知道,也许我会再到其他的地方去,我要一直走下去。”

            “没有目的,不求结果?”

            他看着她:“这个沙漏太沉了。”他放下了它。

            房间里的雕像都沉默着。这是一群倾听者的群像。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像是顺理成章那样抱住了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