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玻璃社区

乐读窝 > 玄幻小说 > 玻璃社区

第60章

书籍名:《玻璃社区》    作者:邱华栋


                                    他把头埋在她的胸部,他闻到了陶土气味儿。后来他站了起来,他抱住了她,她迎上来了嘴唇,她激情如火,他感到了激动和茫然。这完全是相遇的激情,他知道她爱上了他,她就如同一尊雕像一样。也许,她就是这一整间屋子里的雕像的一个,有一天,另一个雕塑家不辞而别,留下了它们,并规定了它们分别复活的时间。现在,正是她复活的时刻,她为了迎接他的到来,她一直在等待着他,在时间的某个刻度上等待着他,以期与他相遇。她的吻中也有一股陶土的气息,他要呼吸掉这吻的全部。夜在四周漫开,颜色变得更深。他仍旧可以听到那沙漏的声音,它永不休止地在流动,如同一个吻之后是另一个吻,吻中之吻,或者说吻就是流沙。他感到她的嘴唇很冰凉,但舌头是热的,她的身体有些瘦,这更证明了她原来是一尊雕像。她的曲线是如此生动,她的臀部匀称,她的腰很细,她的头发却散发着一股野花气味儿。这使他看不到自己激情的尽头。

            但是突然,灯又亮了,那些雕像影子,也迅速地回到了雕像自身。这一刻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白昼,他觉得过于突然,他松开她,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晚安。”他离开了她的房间。

            这一夜他睡得十分安详,没再听到那沙漏之声。醒来的时候他发现时间已是正午,是时间之河把他在白昼之中带得这么远,他有一些吃惊。他到餐厅,那里的人并不多,他又看到了她,夜晚的一尊塑像,在白天却是一个好姑娘。她在对他笑,笑容之中带着一种深情。他坐到她对面。“明天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向西去了。”

            她怔了一下,说:“休整好了?”

            “差不多。昨天晚上我睡得很香,我一点儿也听不到沙漏中沙子的流动声了。我是到正午才起来的。”

            她低下头,在吃一份饼:“你真的要走了?”

            “是。”

            “我们恐怕很难再见面了。”她有些难过。

            “不会的,”他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我们还会相会的,在某个时间的刻度上,在时间的沙漏之中我们是微小的两粒沙。”

            “是吗?”她的眼睛有些模糊了。他不再说话,而是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他们都沉默了,一种巨大的伤悲在她的心头漾开。相遇是两难的,她想,他们都不说话。吃完饭,他们上楼去,在过道里,她对他说:

            “我要为你塑一个像。”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拴了某种重物。

            “好。”

            他在她的房间里坐下来,她开始为他塑像,从这以后,他们都没再说话。在她的手上,那转动的制陶器上,另一个他正在旋转着形成。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几个小时。他发现他也爱她,但他没有说话。我们都是时间沙漏里相遇的两粒沙,他想。然后,一尊他的塑像真的诞生了。

            这的确是他,仿佛一瞬间他的表情凝固了,他长着浓密的胡子,粗壮的身躯,眼眶有些深,仿佛看穿了时间深处的白云。他看着这件他的复制物,有些激动,他站起来走上前去,抱住了她。她的两只手上还都是泥,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拥抱,他们像即刻就要分开的人那样,为这一刻的聚会而痛心疾首。

            “杜瓦,我要你!我要你……”她忽然激情难耐,她想和他合二为一,让电流通过他们的肉体。杜瓦感到自己的体内升起一面旗帜,一面血液之旗。他们搂抱着在屋内旋转,碰倒了一些雕塑,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归根结底,我是一个远游客,他想。

            他推开了她,她有些颤抖,这是对爱与美的恐惧与战栗:“不……我要走了。”他低下了头,想了一下,走出了她的房间。

            这一夜他仍旧能够听到那沙漏的声音,那一粒又一粒的沙子在无穷无尽地流淌着。第二天凌晨,大地还没有完全从黑暗的睡梦中醒来,他已经打好了行囊出发了。

            九天以后,他如愿以偿,开始了孤身穿越新疆北部沙漠的旅程。他在天地间一个人走着,想着那个沙漏,在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他走了一天,休息了一下,第二天他继续前行。起风了,风沙很大。太阳是不友好的,很毒。他不停地喝水,喝啊,喝啊,仿佛他的身体就是沙漠。七个小时之后,他已经没有水了。但他看不见沙子的尽头,哪里都是沙子。他是沙漠中的一粒沙。他头晕得厉害,后来他跪了下来,头朝东方躺好,他猜想自己可能走不下去了,因为没有水了。他躺在那里,用旅行睡袋裹住自己,希望自己能熬过这一酷热的下午,因为到了夜间,气温一降下来,即使没有水了,他还可以继续前行。

            但是不行,太阳毒得似乎要将他体内的每一滴水都榨干,他感到自己在变重,后来又变轻了,在飞起来。“陆菲,陆菲。”他喃喃地叫了几声。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那已埋住了他半个身体的沙子带走了他的灵魂。他真的变成了一粒沙,汇合到那被细风吹拂的黄沙之中,消失了。

            她被一声震响所惊醒,睁开了眼睛,这还是在傍晚,她发现那个沙漏突然停止了流动,而且,屋子里几乎所有的雕塑都在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的作用下碎成了碎片。她惊呆了。沙漏停止了流动,所有的雕塑都碎了,屋子里到处都是碎片。她怔住了。她陷入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她在想,杜瓦在哪里?他死了吗?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那是时间的停滞与腐烂。杜瓦,杜瓦,她轻声叫着,她哭了,她趴在地上去拼那些雕像的碎片,希望再把杜瓦拼合出来。她发现这很难,所有的碎片都混成了一堆,她没办法把它拼出来,到后来她绝望地停了下来。

            沙漏,她想,在时间的流沙之中,一切都会被湮没。但相遇的力量是永恒的,是瞬间的沙之聚。她哭了出来,她想她也是沙漏之中的一粒沙。

            另一个旅行者陆菲决定明天继续她向南的旅行。

            “你有没有自己的名字?”我问他。他看上去太像个白痴了。在社区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鬼精鬼精的,即使是那些巴基斯坦大使馆的厨师和技师的孩子们,尽管比较黑,但也是十分聪明,挤班车时总是能抢到好的座位。这一回,他就坐在我边上,目光直勾勾的,有些呆头呆脑,连看我都不看。

            “我有,我叫王麦。麦子的麦。”他迟疑着对我说。在窗外,我看见一片绿油油的麦子,而那片麦地边上,社区幼儿园已经建成了。

            王麦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智障儿童,实际上他就是这样的孩子。他的母亲王雁翎和丈夫离婚了,一个人带着他过。我认识她,还是在社区业主管理委员会成立大会上,她当选为我所在的选区的代表,还发表了题为“三民与四治”的演讲。她真的是一个演说天才,即使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社区中的选举,她的演讲也从古代中国几千年的一元化专制谈起,还涉及了世界各国的多元化民主理论,最后到了她的“三民与四治”,即民主加科技地管理社区的理论与观点。

            她演讲的时候,她儿子王麦就趴在社区物业部会议室的窗户上向里看,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向他妈妈做鬼脸。有一个傻儿子在窗外助阵,她当选了。

            王雁翎是一家外企的中层经理,似乎是一家美资公司。那年5月8日美国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的时候,在北京不少外企工作的年轻人表现得更为激烈,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王雁翎就是一个。她要求她的美方上司立即对此事表态并向公司的中国员工说明情况,同时,她个人表示强烈的愤恨和不满,希望美方人员参与悼念死去的三位无辜的记者烈士。美方经理确实被民族主义措施吓坏了,他下令所有的美籍人士休假,并给公司的员工放了几天假。一个星期以后,公司才开始上班,美方经理在公司会议上特别地作了和美国政府一样的说明,不过显得更真实、更感人一些。那会儿我已经认识她了,在5月9日北京的美国大使馆门外的游行队伍中,我还看见了她的身影,我看见她暴怒地向美国大使馆内扔出了一个墨水瓶,砸碎在本来就已经五颜六色的使馆灰墙上。

            所以,她是一个很有个性的白领丽人,我想她丈夫和她的分手,一定和她的性格有关。她丈夫是建设部城市规划司的一个处长,有一天,突然给她留下了一个纸条,说他和她过烦了,再也不想和她一起过了,然后,他就真的没有再回来。

            这极大地伤害了她。因为她根本就不会想到有一天丈夫会出走,而她和他除了有一个智力障碍的儿子以外,他们其他各个方面都十分圆满。在分开的几个月中,她一次也没有给他单位打过电话,最后还是他打来了电话,商议好了离婚的事。

            但是在孩子归谁的问题上,他们各不相让,她弄不明白的是,说离开家就离开家的丈夫,怎么还要拼命争夺智障儿子的抚养权呢?因此,官司打到了法庭上,法院把孩子判给她了。

            “我和他是小学同学,又是中学同学,大学本科不在一所学校,但读研究生又在同一所学校,可以说是属于那种青梅竹马型的夫妻。我们在读研究生期间结的婚,我以为我们会永不分开,可他有一天却出走了,这是为什么?”

            在社区的一家咖啡馆里,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