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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红跟谁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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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书籍名:《谁红跟谁急》    作者:韩石山


                                    当时他们的那个名为“断裂”的问卷,还没有发表,我就是那次会上看到的。对他们的勇气,我是很佩服的。年轻人就得有这样一种批判精神,就得噼里啪啦弄出点响动来。

            这篇文章,与其说是批评,莫若说是赞赏,——我不会那么直白地说。批评不总是那么穷凶极恶,也可以是由衷的赞赏。提倡正义的精神,就是对腐糜的抵御。

            说到年轻人,不免有点感慨。我在文坛上混了几十年了,见过的年轻人是比较多的。一拨一拨的来了,又一拨一拨的去了,留下的没有几个。不能说去了的就是失败,也不能说留下的就是成功。心性不同,志趣有异,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追求,都是站得住脚的解释。如今留在文坛上,眼看日渐老去的,如果当初能及时地转而他求,或许会有一个更为充实的人生。不必说是命,总是冥冥中有个定数,而我们没有早些悟知。

            或许是经见的多了,我常想,文学到底是什么,又是个什么样的事业?百思不得其解,多少也还有些省察。质言之,文学是一种品质,最宜于终生的修练,不到不得已,最好别靠它吃饭。因此在一次跟文学界朋友的座谈会上,我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一个写作者的一生该怎样安排?”回来后又据此整理成文,收入我的《演讲录》中。青春作赋,中年治学,老年研究乡邦文献,就是我开出的药方。所谓青春作赋,是说写作是年轻时做的事,狠狠地干他几年,能成名就成了,成不了就去做别的事。若还钟情于文学,不妨转而治史,只要功夫下到了,多少会有点名堂。老了呢,千万别再逞强,真的信了什么“大器晚成”的鬼话,还是做点乡邦文献的研究,过个欢娱的晚年吧。

            什么事情都说不定,有通例也就会有例外。审时度势,量力而行,或许是最好的处置。

        佯狂难免假成真(1)

            这句诗是郁达夫《钓台题壁》的第二句,要谈韩东、朱文之流的“断裂”,不知怎么一下,脑子里忽地就蹿出这么一句来。先这么写下,看最后能不能联上。

            去年秋天,比现在稍晚点,山西作协在绵山开一个笔会,邀请了韩东、朱文、楚尘、顾前,还有王干,我是接待人员之一,也就有幸一睹了这几位断裂派骁将的风采。王干似乎级别更高一点,不能算作断裂派的,可他在南京,又素有“王策划”的诨名,断裂的地带在那儿,就不能不想到这事与他有点干系。就是没干系吧,总是跺过两脚的,要不断裂的声响不会那么大。当然,正式谈断裂,还是不要提他。

            四人中,朱文“酷”一些,一身名牌,冷眼铁面,骤然看去如一个西部牛仔。韩、楚、顾三位,均恂恂然如君子,规行矩步,看不出什么狂傲的颜色。我已老迈,看人事如同看风景,平日偏居一隅,难得见到这等奇人,既然相遇,总要讨教一番的,于是在一天晚饭后,便去了他们住的房间。接谈之下,方知他们不光发了断裂的宣言,还有一个更其狂悖的答卷,将在十月号的《北京文学》刊出。正好他们带着这份文件,也就匆匆地看了。

            看了以后才知道,像我这样的作家,在他们那里,不光入不了他们的青眼,连白眼也不会给一个。剃人头者,人亦剃其头,世事的变化真的就这么快吗?若倒退二十年,我会把这些破纸头摔到他们脸上。活到这把年纪,早就没了当年的火气,只是言不由衷地说,好,好,心里想的是,好他妈的屁。

            宣言和答卷发表了,果然在文坛引起一阵骚动,说什么话的都有,支持的似乎不及反感的多。动了众怒的,是韩东的那句话,说鲁迅是一块老石头。非议的焦点,集中在他们的心态上,说是文坛的位置,全被一些功成名就者占满了,他们要谋取一席之地而又无从下手,便出了这个损招。不能随波逐流,与时俱进,便来了个抽刀断流,以求水落石出之奇效。

            在这些直劂心府的宏论面前,无论是断裂者还是为之辩护者,都有点手足无措,难以应对,一时间,原本可引发一场文坛论争的话题,就这样悄然无声地收场了。从直观的效果看,似乎是断裂者弃甲曳兵,仓皇北走了。想来那些直劂心府者,定然是暗中窃喜,以为几个黄口小儿,何堪天朝大军一击。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看着车辙零乱,旌旗破敝的战场,我这羸弱的老兵,且来写一篇“吊今战场文”吧。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手如足?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我们还是从《吊古战场文》来入手,也即是从最起码的道德准则上,来探究一下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吧。

            他们是想在文坛上占据一席之地。这话不能细想,一想毛病就出来了。

            凡是写作的,谁不想在文坛上占据一席之地?若他们是杀猪的,不在屠宰行里争名次,却妄想在文坛占一席之地,那是胡闹,他们都是写作的,这样想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想想我们这些人当初是怎样走上文坛的,为了党的文学事业,为了社会主义文学的繁荣,肯定都有这样高尚的追求。容我低声地问上一句,除了这些,还有没有一点点,不多,只一点点的名利之心?别硬撑着,承认吧,不丢人。在这上头,为党为国,和为自己,没有丝毫的抵牾。若你说你没有任何个人的动机,纯粹是为了党和国家才秉笔为文的,精神固然可嘉,只是要让人怀疑你有没有文学的才华。毫不相干,叫做什么就能做好什么,怕从古到今都没有这样的全才。什么都能做的,肯定不会精专,十有八九是个庸才。这么神圣的事业,怎会让一批庸才来完成。

            文坛就是要靠一批批、一茬茬的优秀分子你争我抢,你上我下,来维持其繁荣的。没有竞争,就不会有进步。想在文坛上一展身手的,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多一些优秀分子来文坛献技竞艺,对社会主义文学事业,没有一点坏处。

            不是不让他们来文坛上竞争,是说得拿出作品来。

            对极了。反驳这个论点,我都有点胆怯。你说的拿出作品,肯定是说,得拿出有分量的作品。一个作品的分量,几斤几两,是很难称出来的。我说好的,你不一定说好,争论起来,就肯定是不好。这一手我也常用。能不能退上一步,没有作品的,可不可以说几句硬气的话,非议非议那些有作品的大作家。也就是说,能不能先发宣言,然后再说别的。

            且看史实。一九二一年一月四日,周作人、朱希祖、耿济之、郑振铎、瞿世英、王统照、沈雁冰、蒋百里、叶绍钧、郭绍虞、孙伏园、许地山等十二人,聚集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成立他们的文学研究会的时候,不说别人了,光说后来成了大作家的周作人、沈雁冰、叶绍钧三位,又有什么有分量的作品呢?他们成立这个会的目的,说穿了,就是要把当时甚嚣尘上的鸳鸯蝴蝶派驱逐出文坛。再看创造社吧,一九二一年六月上旬,郭沫若奔走于京都和东京之间,和郁达夫、成仿吾、田寿昌商量他们的刊物是叫《辛夷》还是叫《创造》的时候,他们又有什么有分量的作品?若说有什么的话,只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是成仿吾说的:“我们若不急挽狂澜,将不仅那些老成顽固和那些观望形势的人嚣张起来,就是一班新进亦将自己怀疑起来了。”再就是,文学研究会已然成立,他们要占据一席之地,就得自立旗号。不用再举例子了,中外文学史上,先发宣言再做成事的,多着呢。

        佯狂难免假成真(2)

            前人没有什么作品都敢这么说,怎么轮到当今已颇有名气的几个年轻人,就要别设门槛,另眼相待呢?

            有话好好说,怎么能做出这么一副无赖相。

            怎么叫好好说,唱着说还是跪着说?他们是作家,写着说就是最好的说。

            从中国人语言表达的习惯上看,他们的话是有不规范的地方。手边没有宣言与答卷的文本,要不我会在这儿狠狠地引述几段,让人看看他们的嘴脸的。确实不太地道。新出的《现代汉语词典》里收了那么多优美词语,不会多用上几个吗?要是我,我会捡最好听的说,而把最恶毒的意思藏在里面,让对方看了气得嗷嗷叫而说不出你什么。真要那样做了,你会说我个好字吗?

            年轻人就应当有年轻人的表达。他们平日说话就那么个德性,你不能要求他们和你说话了就变成你的那种德性。谁的德性好,谁的德性坏,怕还在两可之间。

            再往深里说,谁说话也不会像天平那么平平的,不偏不倚,恰如其分,不是过这面点儿,就是过那面一点儿。这种情况下,得看是往哪边过。往好的一边过,是伪善,往坏的一边过,是伪恶。伪恶与伪善相比,伪恶要好一点。记得什么古人说过,人可伪恶而不可伪善。道理很简单,伪善是没有那么好,而要让人相信他已然那么好,伪恶是没有那么坏,却要示人以那么坏,装出来的坏肯定不会多么坏。而敢示人以坏,不怕人说坏的,该是多大的气派。

            准乎此,如果韩东们在打定主意要“断裂”时,不是这么直言不讳地狂呼乱叫,而是说“我们比你们更忠诚,更会来事儿”,那反而叫人恶心了。

            怎么能否定那么多当代大作家,尤其是不该那么说鲁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