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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江山更爱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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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书籍名:《爱江山更爱美人》    作者:紫流苏


                                    

            待到长夜将阑时,我起身,与他共剪西窗下那一对烨烨明烛。他默默无语,俯身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一刹那,我心中怔忡,什么也不想,只安心地认为:他真是喜欢我的。

            入宫第二日,我着一身水红色的小袖锦袍,翠羽为我调脂匀粉,拓跋宏倚着厚重的帘帷笑道:“汉装才衬你。”

            我皱眉抱怨道:“我最不喜欢鲜卑的小袖衣和分头了!”这话虽有些放肆,但微笑却是无邪的。他自然不会介意,只是微笑道:“你真的很喜欢汉装么?”

            我颔首,微带憾意地说:“但宫中不比家中,臣妾不敢恣意妄为。”

            他默想片刻,忽然沉吟道:“那么,朕许你在宫中着汉装。”

            我闻言一惊,反而踟躇起来。他笑道:“还不谢恩?”我犹且迟疑:“太皇太后……”甫一出口,便察觉到他的面色已微微一变,我心中顿时后悔,不该拂了他君王的威严。但微笑亦很快漫上了眼角,随即盈盈下拜谢恩。

            于是,绫罗绸缎细细剪裁,轻盈的衫,端丽的襦,精致的袄,曳地的折裥裙,亦有盛行于秦汉而至今未衰的曲裾深衣。宫人们争相来看,满心艳羡。太皇太后见了,亦赞不绝口。

            无人处,拓跋宏忽然含笑道:“日后变法改度,需正中原衣冠。”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变法改度!从今年六月的班禄开始,皇帝的言行总是隐隐约约地透露出变革的趋向。我略一思忖,壮着胆接口:“既要革新,何不从衣冠始?”微笑仍是略带稚气的,但目光却认真地凝视着他。

            拓跋宏先是一惊,随即笑了起来:“你不懂的!”他这样说,我亦不争辩,只是有些执拗地望着他。他默想片刻,又缓缓道:“或许——这是个好法子。”

            我无法再说什么。但凡涉及朝政,蜻蜓点水是最好的姿态。娘并没有教我,但我懂得这个分寸。

            然而,霓裳羽衣穿在身,却蓦然想起了年幼时的种种。

            娘是温婉明秀的江南女子,即使碍于身份,不得不穿呆板沉闷的鲜卑袍子,她也依然是其中鹤立鸡群的一个。她喜欢以汉家装束来打扮我,教我音律、歌舞,又让我说汉语,习汉字。博陵长公主见了,每每训斥、鄙薄。她是我的嫡母,自诩尊贵,看不起母亲的出身,亦不能容忍她的得宠,甚至连我穿汉装的权利也要一并剥夺……

            我平日里并不常见公主,但每逢年节,她端庄冷漠的神情,以及唇边若隐若现的轻笑,却是我无法逃避的。其实,她从未疾言厉色地呵斥过我,但那阴恻恻的只言片语,却足以使我铭记羞辱。我一直是恨她的,尽管我是那样温顺的女孩子。

            如今,我进了宫,一袭汉装,明艳张扬的裙裾迤逦于身后,可惜她看不见。

            她很早就病逝了。死在平城,是太上皇献文帝驾崩的那一年,当今天子还只有十一岁。

            公主病重时,娘曾带我去探病。重重幔帐,一层层地卷起,我赫然看见一张瘦得不成人形的脸,那双晦暗昏浊的眼睛,却依旧是冰冷的。

            “哇”的一声,我忽然哭了出来,娘慌忙来掩我的口。然而迟了。公主艰难地仰起身子,颤抖的手指和憎恶的目光,骤然指向我。我哭得更大声了。在我的哭声中,公主怒道:“带她出去!”声音却是无奈的,懵懂的我忽然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几日后,博陵长公主去世了。灵堂里一片哭声,惟独我,没有畏惧,亦没有泪水。我甚至想:以后再没有人能为难我们母女了。那时虽小,却清楚地知道,我的母亲是最得宠的。

            冯滢哭得很伤心。我问她,为什么要哭?她的脸上挂着泪水,吃惊地望着我。我却冷冷地笑了——冷笑的时候,我仿佛骤然长大了几岁。

            我从小便是如此。世情的冷暖,很小就懂得了。

            3进了宫,即便在这样天真悠游的年岁里,又有煊赫的家世可倚仗,我依然不敢有丝毫疏忽。

            拓跋宏确实待我很好。他容许我随意进出他的书房,翻看他堆在案头的《论语》、《尚书》;容许我故意将他看到一半的书翻乱;容许我任意批评他每日必练的汉字;容许我在对弈时屡屡悔棋……我知道,我的机敏、聪慧,甚至带着孩子气的任性,在他眼中,都是可怜可爱的。但,我们之间的距离,终究难言。作为太皇太后的侄女,中宫之位应是指日可待的——即便不是我,也必是冯家女子。拓跋宏尚未亲政,事事都须请示太皇太后。姑妈是做得了这个主的。这层关系,多少有些微妙。即便燕婉情好,亦跨不过那道沧海。

            每次侍宴,我总是事先叮嘱翠羽:“你替我留意着,皇上在每个菜里伸了几筷子……”费这番周折,不过是想知道他最爱的菜式。拓跋宏力求节俭,几乎没有特别爱好的吃食。或许有,但他并不过分表现出来,怕宫人投其所好,铺张浪费。

            然而,他有他的顾虑,我亦有我的心思。

            翠羽向我禀报了一月有余。我用心记下,细心一比较,心中已经有数了,即刻传话给母亲:寻一个江南制鹅掌的方子来。

            娘翌日便托人递了方子进来。我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心思机敏,试了几次便深知其中要领。心中有了期许,便甘愿让冷水冻了抚琴握笔的手,让油气污了素白明艳的衣。为博君王一顾,委屈亦不曾觉得。

            寻一个机会,他有闲,亦有心情。我陪他进膳,端庄地站在他的身侧,从宫女手中依次接过菜,娇声软语道:“皇上尝尝,这品三丝炖燕窝,红的是鲜肉丝,白的是嫩白菜丝,黄的是香菇丝,晶莹剔透的是燕窝丝……”一面伶俐地介绍,一面为他布菜。然后,我不动声色地端上一碟鹅掌。

            “这鹅掌似乎不是平日的做法。”拓跋宏疑惑地望着我。我有意问他:“皇上为何独独在意鹅掌呢?”他笑道:“鹅掌是鹅身上最活络的部位,嚼起来最有滋味。”我不禁莞尔,原来自己猜得并不错。举箸夹了一块给他,笑吟吟地看他品尝。

            “怎样?”我不免有些紧张。他低头嚼着,一面灵巧地剔出骨头,一面缓缓说道:“柔韧鲜嫩,清脆香浓。”

            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我只说:“皇上喜欢便好。”盈盈一笑中,几分得意,轻轻点染。拓跋宏便猜测道:“妙莲,莫非这是你的手艺?”他问我,亦以目光询问我身边的宫女。我含笑不语,却有宫女们微笑颔首,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妙莲,你……你怎么知道我最喜鹅掌?”他纵然欢喜,却又生了疑窦。我故作惊诧状:“臣妾怎么从没听说皇上最爱吃鹅掌?”

            一时失笑,他释然,向我温柔注目,说:“你误打误撞,却也教我喜欢。”顿了顿,又徐徐解释道:“其实,朕对衣食用度向来不怎么上心。”

            “臣妾明白,皇上的心思在圣贤书中,在诗词歌赋里,在万民福祉上……”我看着他的眼睛,推心置腹一般,温顺和婉地说下去,“难怪,您时时委屈了自己,却不知,旁人是怎样为您挂心……”

            他忽然伸手过来,与我轻轻相握,笑道:“妙莲,这个人是你吧。”我微微一笑。他握紧了我的手,又说:“可你不是旁人。”仍是平常语调,眼中却有款款深情。我不禁心中一热。

            仍然握着我手,他微笑、叹息,缓缓地解释:“朕并非没有特别的喜好,只是身为天子,不可专注于一物一事,以致上行下效,蔚然成风。”

            寥寥数语,却让我心中肃然,不禁正容道:“皇上这番苦心,天地可鉴,却不足为外人所道。这是臣妾的福分,亦是黎民苍生的福分。”他闻言一怔,与我深深相对。此刻的柔情,容不下丝毫杂念。

            转瞬,我心中一动,冲口而出:“既然上行下效,那皇上何不因势利导?”

            他一怔,继而温和地鼓励我:“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我却不能不顾忌自己的身份。于是,轻轻地递一个眼色给翠羽,待她领宫女们退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说:“皇上不是想变革衣冠吗?亲贵大臣们对此颇有微词。不如您以身作则……”我的话依然只说一半,留下余地,给他,亦给我自己。

            他凝眉听着,终于拊掌开怀:“妙莲,你比你大哥还知我。”我但笑不语。那是因为我用了心。用了心,却不只是为他这个人。

            他的心思总是如此隐晦。

            相处日久,我渐渐也体味出来了。言行举止间,便投其所好。珠翠花钿,只挑简单大方的来戴;绫罗绸缎,只拣素淡清雅的来穿;胭脂香粉,亦只是淡淡敷过。

            连屋里的摆设亦投其所好。几上搁一把拂尘,案前常置诗书。再用印花模子压出一片片莲花香印,置于青铜雕花香炉中,点燃之后,那袅袅清烟便带出了沁人心脾的幽香,宁谧而不张扬。他喜欢如此清幽,我亦是喜欢的。

            午后的阳光疏疏落落。我将香炉捧到窗前,拓跋宏正埋首书案,闻香抬头,向我微微一笑,复又低头。

            他抚着一张羊皮地图,久久凝视,目光定格于一衣带水的长江,一瞬间变得犀利如鹰。

            我们的国家,称魏,太武帝在位时统一了北方。如今,北方的“魏”与南方的“齐”,隔江对峙。

            我心头一震,蓦然明白:他的雄心壮志,何止于北方!长江天堑,亦不可阻挡。

            我怔住,他却抬起头来,与我蓦然相对。目光清亮,却又微含凉意。他不说话,我亦不说话,两相望着,心中似乎明澈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