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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海鱼儿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又就势儿跌坐在杌子上。他哆嗦着嘴唇儿说:“不是不是,老掌柜的叫,叫跑差事去、去了么!”

            高卷闻言就对十八娃说:“大人都有大人的事哩,你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大人活啥哩?活娃哩嘛!娃要紧哩。”说着就给十八娃掖紧被角。聪明的十八娃,总觉得在人们的劝慰之外还有什么被遮掩着,她总是把一丝儿幽亮的目光在海鱼儿的脸上绕来绕去。

            高卷是直肠子,这承礼的怪死一直在她心里堵着,今天总算当事人凑在一起,她就无所顾忌地问:“那日黑夜里,怎么咯哇一声怪叫人头就不见了?”十八娃轻轻打个寒颤,目光就在海鱼儿脸上散开了。海鱼儿闻言则把歪歪着的头慢慢蛇起来,目光由散而聚,一种力度直在十八娃脸上敲凿!

            十八娃沉默着,片刻,又忍不住抽泣,一接上海鱼儿的目光就呜儿呜儿地大放悲声。海鱼儿也不笨,只是苦苦凄凄地说:“我脑子一麻,眼前漆黑,就啥都不知道了。”

            这边,孙老者刚吩咐了唐靖儿带人去赶集买粮,那边陈八卦的兜子就进了场。有人急报进来,孙老者提了袍子就出门迎接。陈八卦挥手退去了张光李耀,扶了孙老者的袖肘就要进屋。孙老者问他吃喝,他反身闭了屋门。

            二人在当堂前的老圈椅上坐下,陈八卦二话不说,先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个礼包,说:“这是老连长给你压惊的,他让你要想开些。”

            “噢?”孙老者吃了一惊,一时琢磨不透,就问:“他是不是想要烟土?”陈八卦咧出一个轻笑,说:“这你不要多虑,他一再说是敬佩你老的德行,也说这一方治安你维持得好。这,一封现洋,也算不得什么大礼。”

            孙老者的眉头疙瘩并没有绽开,他又问:“是这个案子他办不下来?还是另有所碍?”

            陈八卦嗨嗨一笑说:“这是他老连长拍了胸脯的,人家说这事他要一查到底不松手的。”

            孙老者就不再说话,他的眉头疙瘩越攒越紧。

            陈八卦一边双手抚着后脑的帽苔子,一边恳恳诚诚地说:“这你不要多虑。省上督军府也罢,镇嵩军也罢,靖国军也罢,就是县上的知事衙门,逢此乱世,谁不想收买人心拉拢势力呢?他有他的掏天计,你有你的老主意,别的无须多虑。”

            孙老者怎么能不多虑?他也是官场淘出来的,他能不知道云白烟黑?凭他的人生经验,这接下了银子就接下了事,这不接银子更是事上加事。此刻,他无法给为他办事的老弟兄详说世道,他只是沉重着脸,讷讷地说:“咱求人办事,只愁礼送不出去,可人家礼向逆来,我只担心这背后有啥怕怕哩。”

            陈八卦哗一下把他丰厚的帽苔子朝上一掀,气色有些不悦。他说:“你说他能把你咋?把你连锅端了?把你连根挖了?你这一院子能值几个袁大洋?”

            孙老者反问:“他没说咱这事情往下咋办哩?”

            陈八卦答:“他说先把人埋了,入土为安。事情他要一查到底,谁吃了豹子胆敢在老连长的地盘上横搅胳膊肘?”

            孙老者不由得就扯出了哭声:“娃的尸身都不全呀!”

            陈八卦立马起身。他目光如炬,声如洪钟,说:“娃的头,我给你找到!老连长已给我下了死命令!”

            孙老者更加迷惑了,他笑着,又哭了,站起来以颤抖的手指着陈八卦,用沙哑的嗓子说:“你?出门都不沾泥地的人,坐两根烂竹竿能破了人命案?这该不是老连长把咱当猴耍哩吧?”

            太岁宫(5)

            陈八卦用双手抚一抚孙老者的肩,按他坐到老圈椅上,轻笑着说:“你看你看,咱是叫人耍的人吗?他老连长不给我硬线索我能接他这活吗?你把心搁到肚里,他很快就派十三个兵下来的。”

            孙老者如僵尸一般挺着。

            门吱呀一声,海鱼儿偷偷摸摸溜进来。陈八卦的帽苔子一甩,目光就射过去。海鱼儿赶紧压低声音说:“十八娃不停地哭着要她大大哩。”

            陈八卦问:“你咋说?”

            海鱼儿答:“我说派出去办差事啦。”

            陈八卦先摇头,又点头。海鱼儿又说:“老四也跑啦。”

            陈八卦哼地一声冷笑,说:“跑啦就跑啦。谁问也说办差事去啦。”说罢就摆手给海鱼儿说,“该忙啥忙啥去。”转脸又对孙老者说,“先派人把老贩挑浮掩到后坡的红薯窑里去,不要走了风声,后头了再安置。”

            孙老者斜起黏红的眼睛,他已无力作出复杂的判断了,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你主使去,你主使去。”

            这一日秋高气爽,州河两岸的稻子正出穗扬花,河川地的蕃麦也正吐着红缨,农人们在地头忙进忙出,官路上一队粮子徒步疾行朝东开拔。路边的大树下,各里各甲都搭了席棚,棚子里摆着吃的喝的。木桶里是糊汤面,瓦罐里是竹叶茶,粗瓷碗摞了一堆。黄皮烂杆的粮子们长枪在肩,衣衫不整,只顾弓腰疾行,哪有工夫坐下吃喝。饭棚子的老汉一边把饭桶朝路边提,一边高声问:“麻排长,剿谁呀?”

            疾行的队伍中答出一个声音:“剿李长有!”

            老汉又问:“跑不跑?”

            队伍中有人答:“打不过了你就跑!”

            这已成了规程,老连长的队伍一出城,就有骑差沿途通报,各里各甲就挨家挨户派下茶饭。糊汤面是古来的惯例,一桶饭下多少蕃麦糁子多少面条都有定数,稀稠要筷子能操起来,谁也不能误了军事,谁误了就拿谁问事,看是杀呀还是剐呀,是打呀还是罚呀,所以沿途里甲从来不敢马虎。当然,老连长也承诺,队伍不准进村,就是逢上雨雪,栖身也只能在寺庙或学堂祠堂,谁进村扰民,就格杀勿论!五月间,队伍上刁家疙痨剿于右杰,回营的路上,有两个灰皮兵进村找亲戚,长官立时就吹哨子,队伍集合起,把两个兵推出队列,立时枪崩做了娃样子。在老连长手下吃粮,在别人的地盘上,打了胜仗可以放抢个把时辰,但在自家地盘上,谁家娃犯了规程谁家大人卷席片子埋人,免得伤脸羞尻子。这能在老连长手下背枪吃粮,大都是亲戚朋友介绍去的穷汉娃,州川里谁家娃在谁手下大约都知道,有些大人过个年节还提了水礼,去看望娃投靠的排长连长,打起仗来,还指望人家承携哩。

            “江湖会”反正以来,南北二山的土匪多如牛毛,剃了一茬又上来一茬,十来个人三五条枪也敢拉杆子占山为王,霸了一座山几条沟,他就敢收粮派款,就敢拉夫征丁。县上的公粮烟捐收不上来不说,还动不动就杀了里长甲脚,抢了里甲公所,闹得一方区域不得安宁。这老连长就隔三差五派队伍下去剿办,多数时候是把对方打跑了,打散了,把老窠烧了,把承头的杀了。或者对方愿意归附,托中间人掐了“码子”,呈上锞子摆了宴席认老连长个“干大”就算收编了。当下,老连长再委他个队长队副的,他就又带人去剿别人了。剿得过就得胜回营领赏,剿不过就被人撵得顺河跑。这时候就有人在大堰上打锣,锣声紧响人们就知道大事不好,老连长的灰皮兵吃了亏土匪下山了。四村八镇的人就扶老携幼赶紧跑,一边跑一边相互喊叫“跑贼了跑贼了”,就上洞的上洞,钻山的钻山,走为上策。土匪进了村,烧杀抢掠不眨眼,所以常在官路上守饭棚的老汉一见“粮子”出剿,就由不得要问“跑不跑”。

            剿匪的灰皮兵过去了,一顶二人抬的兜子、四人抬的轿子顺大堰而来。饭棚的老汉正收拾饭桶回村,见抬兜子的两根长竹竿晃儿晃儿闪过,就谄笑着喊道:“福吉哥哎,又上南山挣银子去呀!”陈八卦一闪一晃的背影远去了,州河边留下他敲瓮一般的声音:“准备后晌的饭去,误了事又挨锉呀!”灰皮们没顾上吃这饭,老汉就挑回去给各家分了,然后又安排下午饭。饭是各家轮着做,做好了依旧摆到席棚下,灰皮们收兵回营到此,杯盘狼藉之后,又是醋重了盐轻了骂骂咧咧而去。饭棚的老汉一旦挨骂就心里舒坦,就知道村里能安生几天,因为灰皮们都是人来疯,敢狗一样抢着吃,敢张张狂狂弹弹嫌嫌就肯定出剿得手。

            兜子上的陈八卦,左手扣着红铜茶壶,时不时地抿一口,丰厚的帽苔子随兜子起伏伞一样忽张忽合。他的栗色丝麻包袱绑在兜杆子上,里边有他的一面八卦罗盘、六枚乾隆通宝、三只扎鬼针、六个桃木橛、一把尺半长的钢锥、九刀黄表两把线香七张鸡血纸、另有朱砂雄黄面人儿神鬼画符生白灰若干。

            兜子后边是四抬轿,上边坐着十八娃。她一双泪眼滴溜溜转着,看着这熟悉的山川风物,往昔回娘家的喜悦化作了莫名的苦酸,此行是去草面庙寻丈夫的人头,为此福吉叔和她长谈过。她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身怀重孕,天不知地不醒的,丈夫殁了总不能把他的小根根也耽搁了,那么远的路,肚子里的胎儿再有个长短,我就跳崖不活了。陈八卦说,这你不去不行,是老连长发下的话,不管人头寻着寻不着,先把你自己洗清白再说。至于这个胎娃,我用金钱课给算过了,命根壮得很,神魔鬼怪克化不过的。十八娃又提出,要去草面庙,必须她大大老贩挑也去,他好坏也算个人证吧?但福吉叔坚持说你大大被派去办差事了,十天半月不一定能回来。十八娃又说那就把娘家妈接来,这么大的事,我娘家不来人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