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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海鱼儿在他捞的柴堆里,先刨出一条死长活长的烂裹脚,又刨出两只系在一起的全新的金莲绣花鞋;刨出半块子北瓜,刨出十来个脱皮子核桃,还有一只半死的红眼窝疥肚子①。还有三片子尿桶板,上面厚厚的尿硝一闻一股子臊臭……他到水边把裹脚布淘了,心想进山了可以用来扎缠子垫麻鞋,而这双绣花鞋,手工这么好,想着那女人必是好模样儿,是待嫁的大姑娘?是才过门的小娘子?是正怀胎坐月子的小妇人?一时浮想联翩起来。经常听说谁谁在州河里捞了个媳妇,咱没捞下媳妇倒先把绣花鞋给捞上来了,这东海龙王一年要收多少大妇小妻才算够啊!他又仔细品味这鞋子,把手指头伸进鞋壳子里撑圆它,甚至凑上鼻尖深深地闻一闻。这半块子北瓜,拿回去可以喂猪;这红眼疥肚子,拿到药铺子能换俩麻钱儿;几片子尿桶板,日他婆的喷臊老臭,他一抡胳膊又扔到河里去!扔出去一片又觉得可惜,心想晒干了烧锅不仍然是好柴禾?他拿一片尿桶板子把柴堆摊开,要畅一畅水气,心想明日和老三一块儿背回去。可是,他的尿桶板子被什么粘住了,他搅不动刨不开,用双手扒开,竟是一块子肉!

            熟肉?紫红的、黢黑的、光滑的、肥软的,仿佛红烧过,又仿佛回过锅。他把它捧起来,嘿!足有二十多斤!他到水里淘净它,闻着有淡淡的生栗子的香味儿。

            海鱼儿又惊又喜,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想叫人来认一认,可捞柴的人都陆陆续续回家了,河沿子上只有各家刨开摊晾的柴堆。于是,他脱下上衣,摊在地上,把这一块肉,把绣花鞋烂裹脚北瓜块子红眼疥肚子拢在一起囫囵包了,又挎上他要去南山带的哨码子,一步沉一步轻地回到村里。

            孙老者知道州河里发了大水海鱼儿没上南山,也没怪罪他。只说等水塌了再去,又听说他捞了一大堆柴禾,就高兴得直乐呵还把自己碗里几块子煮红薯捞给他吃,又伤感着说野狐洞上滑了坡,半片子红薯地溜了,木碗大的红薯才正长哩,可惜得很!

            海鱼儿就搁下碗,得意地说:“好伯哩,快把红薯碗搁下,我给你捞了一块子肉!”说着就咚咚地跑走了,孙老者远远地问:“莫非是把黑龙口的肉架子给冲下来了?”

            海鱼儿把那东西从场房里取过来,双手捧到孙老者眼前。孙老者先把蚂蚱腿的老光镜戴牢靠了,凑到跟前辨认,鼻子蹙蹙着,又用筷子捅一捅。看那东西活物一样颤动,就身子一仰,高高地摇着手,用发抖的声音说:“这不是肉,这不是肉。娃,娃,这是怪东西,怪东西!”

            海鱼儿一听,膝盖一软就喊叫:“那我撂到茅坑里去呀!”孙老者又是高高地摇着手,一边扶了石头眼镜一边说:“不敢乱来不敢乱来,先泡到二号盆里养着!”

            只一夜工夫,全苦胆湾的人都知道海鱼儿捞了个怪东西。许多人跑来看,孙老者都不许。那东西用清水养在二号瓦盆里,上面又扣了个木盆,木盆上还压了一块石头。但与孙老者亲近的人都看了,唐先生看了,南华子看了,高卷白顶子看了,都认不得这是啥东西。孙老者就说先不要给人乱讲,等陈八卦回来了着。

            陈八卦一回来,就被孙老者从油坊里叫了过来,一边招待以蒸馍蘸蒜,一边说了这个怪东西。陈八卦倒没有表现出多少惊异,只一边香香地嚼着蒸馍,一边津津有味地说起他在省城的五马长枪:“西安省世事大呀,那小娘子的癔病我给她治了个利索。吴督军问我以后想做啥,我说我想在家乡办一所完全小学,他说山里能办成啥完全小学,要搞教育我就派你到省立一中当校长去。我说这我可做不了,误人子弟要遭人骂的,但他给我银子我就没客气。我把老连长的话也给说了。督军说,要投我好嘛,弹药嘛,啥时候了叫兵带箩筐来担就是了。我回到县上给老连长一说,他咧嘴一笑,说我办完小是开启民智,到用钱的时候就吭声。他还一再说你孙老者把州川这一片地方管得好,还提到十八娃,又问候他隔山妹夫老贩挑———”

            太岁宫(15)

            孙老者急问:“你咋说?”

            “我说人死了。他说他知道,是孙老者的老四儿子打死的,而且人都埋了。这我就想不通,能是谁给透的风声呢?”听陈八卦这么一说,孙老者就有些气急败坏,把个白铜水烟锅在桌上得咚咚响,连连问道:“能是谁呢?这屋里?这村里?十八娃窝在炕上又没出门,你没看老连长还有啥想法哩吗?”

            陈八卦吃完了蒸馍蘸蒜,又用油手抹着后脑勺上的帽苔子,眼睛硬杠杠地盯着屋顶,直声子说:“人家说了,老贩挑就这么死了,就这么埋了,不行的!说起码你孙老者得坐几年黑庭子①。”

            俩人正沉重着,却突然撞进来高卷,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只咋着声儿问:“福吉叔你看那怪东西了吗?那是活物哩,棍棍儿一戳还知道疼哩,人悄悄儿的了还在水里游哩!”

            陈八卦啪地拍一下膝盖,说:“这野婆娘,整天咋呼!”

            “野婆娘”就不看他的脸色,径直把那二号瓦盆抱过来,放在陈八卦面前。孙老者的眼神也在这怪东西上活泛开来。

            陈八卦说:“高卷哎,你先过来,给叔把头发挠一挠,好像里边有虱。”这俩人,逗惯了花嘴,老没正经。要是平时,高卷就拿“鬼抬轿抬到刺架里”挖苦他,可今天高卷很乖,她真的过来给陈八卦挠头发。她拨开帽苔子,先捏出一只牡丹虱叫他看,陈八卦就连声子说掐死它掐死它。她十指如笆,又嚓啦嚓啦在他头上一阵乱挖,陈八卦就舒服得直呻唤,又“这儿这儿,那儿那儿”地指挥着。高卷就说:“我说你给你雇个丫环,一早一晚给你梳头发刮虮子,比吃蒸馍蘸蒜还受活!”

            说中间,海鱼儿也来了,他一边给陈八卦说他怎么捞柴,怎么发现这怪东西,喋喋不休的。陈八卦闭着眼睛嗯嗯着,高卷就讥笑海鱼儿说:“明儿了再去捞去,说不定能捞个媳妇儿!”海鱼儿脸上一阵白,心里就疼起来,这何不是他的寐梦?但他受不了她的讥笑,可在陈八卦面前,他受不了也得受。

            孙老者闭了眼,呼噜呼噜地吸着水烟,陈八卦有时和婆娘们打情骂俏,他是眼不见为净。突然又没了声,睁眼看,见二人爬在盆沿子上。俩人都严肃着。

            唯海鱼儿痴立在原地,脸上似哭又似笑,真正一副鬼模样。

            那怪东西在水里幽幽地漂动着。一种优雅的姿态,一种清纯的芬芳,使他们不敢大声喧哗,不敢动作造次。许久,陈八卦轻轻地扣上木盆,轻轻地退坐到原位上,用轻而清的声音对孙老者说:“这是好东西。”

            孙老者、高卷、海鱼儿不约而同地发出惊讶:“好东西?”

            陈八卦平静地说:“这名字叫鬼屎。”

            孙老者眼光闪了一下,低头去吸水烟。高卷沉不住气,问:“是啥好东西?能做啥?”就又要过去挠头发,被陈八卦挡了,说:“养在瓮里镇宅哩,煮的吃了大补哩,壮阳哩补气哩益寿哩,也治你男人的尿床哩!”
            高卷的脸刷一下红了,她朝海鱼儿刨刨手,俩人无声地抬了养鬼屎的二号瓦盆,轻轻放回原地,又原样扣上木盆,原样压了石头。

            可是,第二天,海鱼儿来给鬼屎换水的时候,一件怪事发生了:鬼屎被谁割了一刀!

            盆里的水面上,浮一层淡淡的血迹,鬼屎浑圆的肌体上,齐茬茬缺了一块!筷子捅一下,伤口处颤颤地抖,让人心酸又心疼。海鱼儿手中的水瓢当下就掉在地上,他眼前一黑,差点儿栽倒。然后,一些人都来到堂屋,在孙老者呼噜噜的水烟声中,各人都赌咒发誓说不是自己干的,又都各自猜想是村里谁谁谁,嫌疑人报了一大堆。孙老者鼻孔里哧地喷出一股子气,他说:“这一堆嫌疑人,要么和谁有隙,要么和谁有仇,举报者都是借鬼屎出气哩!”

            看孙老者不以为然,海鱼儿就说:“叫福吉叔过来算一卦,钉他一桃木橛,鬼都得招!”

            孙老者活动了一下身子,老圈椅的接榫处吱吱作响。家人们不做声了,都一齐看着孙老者。孙老者轻轻地吹着烟哨子,一字一顿地给海鱼儿说:“你去把高卷给我叫来。”

            海鱼儿也在心里揣摩,八成是高卷偷割了鬼屎,就气哼哼来到高卷家门口,见两口子正爬在炕檐子上吃什么东西,屋里飘出来清清醇醇的味道。他由不得一股子怒气冲天,由不得就高声叫骂:“高卷你挨的出来!你狗日的吃了豹子胆了敢偷我的东西?”高卷还没做声,尿床王先出来了,一边系裤带一边问:“咋哩?咋哩?”海鱼儿见脚下一个盆大的小鼓,就一脚踢到一边,扬拳手地说:“治你娘的个蛋哩?治尿床哩!晚上拿绳绳儿把球头子扎住也比吃鬼屎顶用!”

            尿床王没有吭声,他弯腰把他的小鼓扶好。他和几个花鼓艺人到西塬上唱堂会才回来,刚刚吃了几口饭,就被海鱼儿骂得坐不住了。这边海鱼儿还在日娘捣老子地骂,这尿床王就突然抡起鼓槌朝海鱼儿头上给了一下!几乎同时,他婆娘高卷就扑出来,在海鱼儿脸上又挖又咬。海鱼儿一时鼻青眼肿,慌忙抱头鼠窜了……

            海鱼儿回去就向孙老者告状,正妈一声大一声地哭诉,那边高卷就领着丈夫也赶来诉说冤枉,双方都在气头子上,一时就吵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