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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孙老者一堆烦心事堵在心间正不得开解,又遇上这三个人闹得自家屋里房响锅炸,就一时怒火冲天,吼道:“这一场白雨冲毁河堤五十七丈,百顷秋田绝收,你们还在这儿惹事!”又喝令三人,“都给我跪下!”高卷夫妇先就膝盖软了,海鱼儿还歪头噘嘴地挺着,孙老者就顺手操起门背后当顶门杠使的水火棍———

            太岁宫(16)

            水火棍刚要抡起,院里就吱噜噜地响起军哨声,孙老者丢了水火棍就往院里跑,耳边同时传来“孙老者孙老者”的呼喊声。来到院里,见下州川的麻子巡管骑着骡子正要朝他发话,因嚼子勒得太紧,坐骑嘶昂昂叫着将前蹄扑起似有奔腾冲锋之势。孙老者急问:“咋哩咋哩?”麻子巡管就高声叫喊:“快快快!叫人上山钻洞,跑贼咧跑贼咧!”正说着他尻子一夹骡子蹄下就腾起一股尘雾,孙老者一边撩起袍子追赶一边问:“哎哎———跑谁哩跑谁哩?”马蹄声里传来雾沉沉的回答:“河南陈四美!”

            孙老者操起大筛锣,一边抡一边在村巷里跑着喊:“跑贼了跑贼了!有洞的上洞没洞的上王山了!”一时间,苦胆湾里,男人挑担子老汉背背笼婆娘抱包袱女子娃连哭带叫一流带串出村上山……

            刚打发家人随村里乡亲抄近道进了后沟,陈八卦、唐文诗就前脚撵后脚进了门。唐文诗说赶紧拾掇一起走,陈八卦却在老圈椅里大腿跷二腿品咂着,嘴里还说寻一个蒸馍蘸蒜吃吃。孙老者也弛然而坐,一边操起水烟锅一边问:“这河南陈四美我咋没听说过?”

            唐先生就急得团团转,催促说:“上山了再说上山了再说。”

            孙老者嚓地打着火镰,一边点媒纸一边说:“下州川起了烟再上路也来得急,咱都灵醒又不带娃。”

            没人侍候陈八卦蒸馍蘸蒜,他一手优雅地抚着后脑的帽苔子,一手将那小巧的红铜茶壶在指头上旋转,同时自言自语地说:“河南土匪?莫不是刘镇华那一股子?”

            唐先生说:“这一股子是陈四美的,两千多人,从西峡过来的,之前已数次窜扰陕豫边境,无恶不作。可骂的是陕西督军刘镇华不仅不出兵保境安民,竟将陈四美匪部收编为镇嵩军,将工商发达的水旱码头龙驹寨划归其防区,陈匪将龙驹寨全年商税一万八千两纹银尽收囊中。龙驹寨啊,全陕西四大镇之首啊!为了便于搜刮,陈四美匪军将龙驹寨保卫团的武装全部缴械,之后就在龙驹寨以至下州川畅行无阻。他们拉票勒赎,肆意苛索,仅今年五月那次在茶房、梁岭子一天之内,就拉人肉票四十三人次,三天撕票一十七人,其余绑票拷票残忍至极,勒索的银元锞子用骡子往回驮。今天巡管急催,估计陈四美人马已经过了棣华高桥进逼夜村了,所以情况甚为危急,二位大兄还是赶紧上山为妙!”

            至此,闲话不用多说,三人就提了袍子急入后沟。正待翻过堡子岭抄近道进入王山林区,猛地听到三声炮响,三人正驻足惊疑,就听到州河沿上响起了节奏舒缓的锣声……

            染房里(1)

            孙老者一行刚回到家,就有两个骑着骡子头戴土黄色大沿帽的武装人员找上门来。这二位刚把骡子在场房边的大椿树上拴定,就遭到一群黑蜂的袭击,两人抱头逃窜,骡子也被蜇得踢腾嘶鸣。还是海鱼儿眼疾手快,头顶了背篓跑过去解了缰绳拉骡子进了牛圈,又把两位大沿帽从场房前的麦草堆里刨出来接到他的卧房奉茶压惊。

            二位的毛脸上被蜇起了红包。海鱼儿赶紧捣了蒜泥为之热敷拔毒。两人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白一块没了正经人的颜色,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就哗地推开窗,拔出腰里的盒子枪要朝大椿树上射击。海鱼儿就赶紧跪下磕头如捣蒜,连说:“好爷哩好爷哩,千万不敢开枪!枪子儿在树上一炸,半个村的人都得跑。这种蜂叫葫芦豹,当年白狼跑到这儿都烧纸敬哩,你还敢得罪!”

            拿盒子枪的人就高声叫骂:“掌柜的呢?狗日的养一窝子蜂看门哩。叫你的孙老者出来,立等马下把树伐了!”海鱼儿又作揖乞求说:“好爷哩,当年掌柜的赏十块银元都没人敢伐树。你不知道,谁要把树碰一下敲一下砍一下,立马就有桶粗一股子黑蜂旋风一样扑下来,比土匪还恶呢!你不知道有一年山外来个牛贩子,尿尿不捉鸡巴耍大局哩,自己拿草帽子往脸上一遮躺碾盘上睡觉,把牛散在场沿子上叫牛吃草啃椿芽子,有头牛在椿树桩上蹭痒痒,结果十六头犍牛被蜇死个丁当光!”

            说着把烂草帽子给俩人头上一人捂了一顶,引二人弯腰快步出了他的卧房来到堂屋。

            孙老者们正在堂屋议事,猛见进来两个怪模怪样的人,一时莫名其妙。那俩人就猎拳扎势地吼叫说:“谁是孙老者?”孙老者没有言语,他看着这两顶脏兮兮的大沿帽,上衣前襟两排扭七裂八的铜扣子,裤腿上松松垮垮的黑绑带,脚上又是手工缝制的偏耳子鞋,才好气又好笑地问:“啥事?”

            拿盒子枪的就正腔答道:“你家小儿子打死人命,本巡管奉命缉捕,把人交出来!”

            陈八卦在一旁吧唧吧唧吃着蒸馍蘸蒜,唐文诗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孙老者说:“唐先生,你到后梁上再响一遍锣,叫王山上的娃都回来上学,庄稼误得学坊误不得。”

            唐先生快跑而去,陈八卦只顾吃他的。

            孙老者指一条长凳对俩人说:“坐。”俩人横眉竖眼,站着没动,又喊:“快交人!”孙老者慢条斯理地拿起他的水烟袋,手腕一甩,嚓地一声,火镰上喷出一股火星。他说:“人不在。”拿盒子枪的就抡着胳膊说:“那你上去顶罪,走吧!”孙老者就站起来,右手弹一下左衣袖,左手弹一下右衣袖,复又坐下,和和气气地问:“你俩是哪里派来的?”

            拿盒子枪的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条纸绺绺,扬一扬说:“州川警察所的!”另一位也发出高腔调:“警佐书记正在西塬上办案,完了还要到你家里来的。”看着孙老者没有动身的意思,拿盒子枪的又说:“搬不动你啊?难道要两个警长、十一位警士全部出动吗?”

            “州川警察所?我咋没听说过?”陈八卦吃着,头不扬地问着。拿盒子枪的只看到粪笼大个帽苔子在动,发出的声音又如深沟里滚木头,就一时不知了深浅。

            拿盒子枪的放软了语气,说:“本警察所成立三十三天了,查烟禁赌防盗剿匪,每例公事都由上司指派,无须旁人干预的。”陈八卦刷一下拧过头来,锐亮的目光直刺对方,声音却是轻柔的:“州川有了警察所啊?打儿窝集上京货铺子被抢人犯逮住了吗?碾子凹财东逼死刘家四口案告破了吗?呵呵,你看是这,二位就先回去吧,要的人我明日亲自送上来。海鱼儿,打盘缠送客!”

            海鱼儿从堂柜里取出一个蒙着盖巾的紫黑托盘,揭去盖巾,发给俩人每人一个卷着的粗布手巾子,掂得出,那是一堆铜锅子。如此打发粮子兵勇,这是孙家的惯例。

            警察所的人一走,孙老者马上就打发陈八卦进城面见老连长,他备了两封银元的礼当要陈八卦带上。陈八卦推开银元,说:“事情到了要命的关头。办常事用银子,办命事就得用鬼招了。”他让海鱼儿浸湿豆腐包单,将那一砣鬼屎浑浑全全地包了,又妥妥地盛入马蹄笼子,才叫了张光李耀抬兜子上路。

            到了县城东背街老连长宅第,老连长却躺在炕上哼哼。问其故,说是腿上害了疮,北瓜瓤子南瓜瓤子东瓜瓤子西瓜瓤子敷遍了,就是不见效,又喝了仵老广的大败毒汤还是不见效,正疑心是谁使了邪术,你来了正好看看。

            陈八卦仔仔细细看过,说:“这不是邪,是邪我三根桃条就扫了。这是病,是病就得使药降。我这儿有个单方,今日用上,明日就会结痂。”说罢着人去药铺买了贝子,回来在炭火上烤得起了皮泡儿,又蘸上柿子醋捣成泥膏敷之,嘱其静躺勿动。

            俩人拉起家常,老连长就问候孙老者可好,说是他那小儿子惹了命案依法是要偿命的,说西安省的督军府下来个毛科长,执法上硬得很哩。陈八卦就问是不是县里设了一个警察所?老连长说不是设了一个而是三个,州川里一个,红崖寺一个,西城楼上一个,红崖寺南天罩占着过不去先搁在杨斜街上。说到城乡治安,老连长说有人告上来一个怪案子,难住了满城的文武能人,说中间老连长就连声叫快来人快来人。来人是一个穿印花袄的农家女子,那女子慌手慌脚呆头笨脑,伸手就戳进老连长的脊背胡挖乱抓,老连长一阵儿“唉呀好好好”,一阵儿“日你妈日你婆”地骂,最后一脚把她蹬出门去,自己操起筷子戳着的蕃麦芯子在自个儿脊背上挠。缓过劲来,他才说最近脊背痒痒的毛病又犯了,雇了个东店子的女娃子专门挠脊背,可这女子不灵醒,总挠不到痒痒处,说实在想寻个机灵些的就是寻不下,又说十八娃那女子真灵醒,又会唱花鼓子。

            染房里(2)

            陈八卦没接他的话茬子,转而问那桩怪案子。老连长一时来了兴致,说:“黑龙口有人在河里逮了个马蹄大的鳖,拿回去他媳妇做成汤给他喝了,第二天早上被子一揭,她丈夫只剩下一堆白骨头。夫家人就说是这媳妇投毒害死了丈夫,这媳妇大呼冤枉,说是要到县城十字口滚钉笆以向万人证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