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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书籍名:《山匪》    作者:孙见喜


                                    倘唐靖儿是可塑之材,能引上正路岂不是在秦楚之间加了一个红色楔子,倘唐靖儿真如商县人说的是巨匪刁皮,那么在此喘一口气再作打算,或局势明朗了再图许旅也来得及。一路上,晓行夜宿之中,山村野老之言,他听到的全是唐靖儿在商县城烧杀抢掠打死胡传路的传说。为此,他便在心中对自己的身份设了一个警戒……

            张子刚最先见到的是保民军总参谋长陈月天。陈月天欢迎他的到来,由衷地设了宴,由衷地邀请他给士兵演讲,由衷地邀请他给连排军官讲课。陈月天向张子刚请教,能不能按照中山军事学校的样子也给保民军办一所以培养军事干部。张子刚笑说教员难寻,陈月天也说合格的学员同样难找。张子刚又说到沿路听来的各种传说,如保民军在商县的屠城、放抢、杀胡县长等等。陈月天就解释说,烧房子抢人主要是固士珍那一帮子,我军违纪的也有,但都在民众大会上当场正了法,胡传路也该杀,但由此而得罪了冯玉祥大人却惹下了一个事。陈月天说他担心保民军的现状,更忧虑保民军的前景,他不知道这支力量的政治出路在哪里?张子刚看出,陈月天心里没底,唐司令也只沉醉于山大王的快意和威风。他们当初是唱过一阵子三民主义,但唱来唱去好像还是虚的,南京的蒋介石搞三民主义吗?西安的冯玉祥搞三民主义吗?汉口的李宗仁搞三民主义吗?太原的阎锡山搞三民主义吗?实际上都是肉汤上的一层油水珠珠,碗底上沉着的是啥骨头啥肉谁也说不清。但有一点陈、张二人达成了共识,那就是要在割据了的这六县地面上存活,就得真正保民,就得严密军事建制,把尻子坐扎实了,才能增强反抗吞并的能力……

            州河滩(6)

            见唐司令是在一个小山包上的土地庙里。土地庙很小,但门两边的木刻对联却通天接地,道是:水润木生默佑山村成福地,春花秋实更祈岁稔庆年丰。门洞窄小,人进去要弯腰,手一伸就摸得着屋顶。一对老农模样的土地爷土地婆蜷腿坐在土台子上。土台子前两条矮凳,一方炕桌,炕桌上残香泪烛一塌糊涂。陈月天陪张子刚在矮凳上坐了,黑暗的土地庙里充满烟灰味儿。陈月天划一根洋火点燃半截蜡,唐司令身子一蜷歪腿进来。张子刚身子拱了一下,唐司令赶忙说:“礼就免了,礼就免了。”说着把肩上挎着的“母亲大人神主”的牌位朝土地爷膝下的土台上一放,又鞠手打躬作个揖,转过身来伸手一引,门外进来他的挎娃子。挎娃子长长地伸出双手,将一个蓝印花布的包袱放到张子刚面前,鞠了一躬转身离去。唐司令不落座,躬着身子说话,长杆的旱烟锅在他手里比画着。他说:“这是一件大氅,本是胡传路的东西,听说还是他上任之初冯大人给的赠品。但不管是谁的,穿到你身上就是你的。”张子刚抬起屁股拱了拱身子,双手抱拳说:“哎不不不,古人说无功不受禄嘛!”唐司令伸手点燃烟锅子,咧嘴吸了一口,呛着鼻息说:“这东西好啊!铺到身下就是褥子,盖到身上能当被子,穿到身上就是县令,你看,郧阳郧西两县随你挑,在这儿当县长保你轻省!”

            张子刚双手在蓝包袱上抚了一下算是接受,却又伸手朝外推了推,算是推辞了奉送的县长官衔。他说:“唐司令的美意我领了,坐衙门我却是猴子屁股。听说你打了商县以后人也多了势也壮了,特地过来看看你,啥时候打西安呀?啥时候打汉口呀?”唐司令拿烟锅头在鞋底上磕着烟灰,咧咧地笑着说:“我是想一口吞了月亮哩,只是这喉咙眼子太细呀!你这都是在军校当过教官的,也给咱教导教导,看这事咋弄呀!我的陈总参谋长熬煎得觉都睡不着,做梦都梦见冯玉祥的人马撵过来了。我说冯玉祥来了,你睡你的觉,我提着我的人头去见他。”张子刚笑说:“冯玉祥也不是不会算账,他能为一个小小的县长,兴师动众到这不明地理的深山野洼来打仗?势大不见得力大,当年白朗上来怕怕不怕怕?也不过两年天气就灭了,关键是他军纪太差滥杀无辜,他讨伐袁世凯也没错,但百姓见他就跑这就成不了事。”唐司令赶紧说:“咱这一次杀他胡传路,人都说杀得好,漫川关的人还给咱送了匾,说咱是‘为民保烟天地宽’。那场面你没见,又是给咱耍社火哩,又是给咱唱戏哩。我就说咱保民军的名词儿是叫对了,就是他冯玉祥来了能把老百姓咋呀?”

            张子刚说:“来他肯定是不会来的。但你要明白,人家毕竟是冯大人,一个蜘蛛八个脚,哪一个脚扎你一下你都受不了。想当年二虎守长安多大的气魄,如今冯大人把桌子一拍,李虎逃到华阴山里,杨虎亡命陕北榆林。我来专门告诉你的就是:当心当心再当心!”

            唐司令把烟袋往肩膀一搭,俯身过去,双手捏住张子刚的胳膊使劲摇着说:“真正是好兄弟真正是好兄弟,我早就捎话叫你过来给咱当政治处长哩!你们这些人也是的,有些学问就屁眼子比桶粗。咳,叫骨头皂当交际处长他也谢辞了,你看是这,交际处长的位子,他骨头皂来不来都给他留着,政治处长的衔儿,你来不来也给你挂上,这都要写上簿子的,不是说着耍耍哩!”

            张子刚似笑非笑地说:“这年头儿,给谁头上搁啥衔儿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看啥颜色哩!国民党是天上下锥子哩,共产党是地上拿针尖儿接哩———”唐司令赶紧拿长烟杆在空中画着,脸上的皮肉也紧起来,他说:“我这人最不喜欢的就是这党那党,一听说谁是啥党我就大逊!有人给我说中国有三百多个啥党,党越多越咬吵得弄不成事,狼多了不吃娃,虱多了不痒痒。三民主义就是叫党给弄日塌了,党是一张簸箕,冰洞里也能扇出火星子。你记着,我专门给你说一句:党不是啥好东西。”

            张子刚笑了笑没说什么。唐司令转身拿烟锅头在门框上敲了敲,就有人递上一疙瘩粗布手巾包着的东西。唐司令接了朝张子刚面前咔哒一扔,说:“这是两封子银元,你先到县城耍耍去。不要去堂子里,那里都是些烂贱货。月天你派人把咱张处长引到教会学校去,那儿有几个女生还识耍。”

            张子刚一边摇着手,一边趔了头说:“哎哎,别别别,我弄不了这号儿事。我是过来看看保民军的,不是过来耍耍的。”唐司令蜷下身子在张子刚肩上拍了拍说:“保民军的事,过几天咱坐到八仙桌上好好谋划。如今你初来乍到的,先把这儿的民情体察体察。两郧的风水好哩,女子好,豆腐好,凉粉好,各样都尝尝,先把肚子换过来再说!”陈月天也说:“唐司令现在的夫人何菊花原来就是龙驹寨教会学校的学生,文化上深啊,嘴头子上也厉害,是保民军的半个军师哩!”三个人都笑了,唯土地爷黑封着脸不说话,土地婆的脸蒙在一张蛛网里也不知是啥颜色。

            唐司令转身要走,又回头拉了拉张子刚的手。张子刚说:“司令有大任天下的气慨,保民军也要有政治上的前途啊!”唐司令咧嘴一笑说:“你说起来啊,我还真不知道咱保民军在政治上是图啥哩!那是这,咱就说正经的,这政治前途的事儿你给咱设计设计!”说罢把长杆烟袋朝肩上一搭,蜷身出了门,头还勾回来看。张子刚就拱腰朝门口磨了两步,唐司令又二回身拉住他的手说:“再有一个事,咱保民军气势正旺着,你给咱按正规军编制一份组织谱系表,先按八千人打底子,我要委任一批军官,扩充几个旅团,我的第一目标要达到六千人马……”

            州河滩(7)

            这次会见之后,张子刚在两郧地区广泛地走了走。他了解到,鄂北剿总张连山已在这一带彻底铲除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唐靖儿保民军的命脉其实就是大烟,所谓的得人心也是因为他维护了烟民的利益,与其背后主子张连山的关系也维系在烟路上。有人给张子刚说:“唐司令是啥党都不要,他是指望一杆烟枪坐天下哩。”

            郧阳郧西这两郧的县城走过,陈月天又陪张子刚在陕豫鄂三省交界的其他四县走马观花。张子刚大约知道了这一带经济搞得活的背后是鸦片繁荣。陈月天还特地领张子刚去看了白浪街的三省石,看了荆紫关的平浪宫和梳洗楼,还看了漫川关的天竺山寺庙群。一圈儿名胜古迹看过,一行人刚回到参谋部所在的关帝庙,唐靖儿的“大院子”就派人来传话说固士珍率部来投,请参谋长速去接洽。陈月天就派人把固士珍一行安排在沟口子上的三官庙,并指示手下人叫固士珍的人马吃好、睡好、养好,然后择吉日会见唐司令。

            几天来,张子刚一直在琢磨“政治设计”和“谱系表”的事儿,编制不难,扩军不难,委任也不难,难的是如何为膨胀了的保民军进行“政治设计”?值此忧虑之时,适逢号称北山一霸的固士珍来投,张子刚就和陈月天商量先见一见固士珍以探其究竟。陈月天也纳闷儿,当初从商县城撤离的时候,他就诚心诚意地邀请固士珍加盟保民军,可固士珍执意要回他的古楼峪,说是友军协同毕了就各干各的事,粘在一起反倒不美……

            固士珍被请到了关帝庙。他见了陈月天纳头便拜,言说悔不该当初谢绝了大兄的好意,如今中了麻春芳孙校长的的埋伏人马损失过半,不怪天不怪地就怪兄弟我眼窝浅。多亏骨头皂老哥指示了我,我一路上才灵醒过来。我算是看清楚了,在当今之中国,只有跟上搞三民主义的人才有前途,其他的都是狗球练蛋哩长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