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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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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批评也有境界高下之分:上者是以发现问题推动研究为目的,下者只求挑错找茬贬低别人炫耀自己,但这种界限很难掌握。有批评就不免伤和气,在西方也好,在我们这儿也好,都是得罪人的(“书评是制造敌人的艺术”)。为了避免纠纷,西方在稿件审查和职称审查方面有匿名审查制度,而且对借匿名审查报一箭之仇的人也有防范措施,比如被审查者如果正好是审查人过去批评的对象,他的意见就不一定起作用。现在,我们这儿,公开批评不像公开批评,匿名审查不像匿名审查,没有规范是一个问题,学术道德差也是一个问题。很多人读别人的文章,都是拿它当行为艺术,各取所需,自为新解,特别是如果这文章恰巧于常见的对立两无所取,大有骑墙壁上之嫌,并不符合立场鲜明而又喜欢进入角色的“阅读规则”,那么喜欢寻衅打架的双方,都可能飨之以老拳。在西方,妇女被强奸,罪犯逃跑了,她可以找路灯算账。在饭馆,叫咖啡烫一下,也有人发了财。这两年,有些人正经事不学,讹人倒是学得挺快,你只要一点名,他就不依不饶。轻则让杂志给他开辟战场,睚眦必报,来而不往非礼也,一直到对方哑巴了才算完事;重则写状子,告你侵害名誉,赔这赔那,也轻饶不了。这再次证明学术和法律有不解之缘!当然,中国空间小,本来白衣秀士专搞窝里斗家里耗肝火太盛二尖瓣狭窄的主儿就多,看家护院争蝇头小利的意识就强,很多人泡在一个单位里,被东家长西家短唧唧喳喳的气氛包围久了,好人都得学坏,不告别人就得让别人告。西方法律意识与中国妇姑勃豀相结合,这是中国特色现代化的悲哀。

            古人难解心头之狠,比较恶毒的办法是,做个小人拿针扎,画个仇敌用箭射,今人也有在靶场狂射仇敌照片一法,下流学者借笔墨抒愤,庶几近之。这种人为造势,要的就是胡搅蛮缠,跟他较劲,“真理越辩越明”,其实是陷阱。年轻时我也气盛,觉得嫉恶如仇才是道义所在,与人争辩才是是水平表现。特别是一旦发现大人物居然也有“常识性错误”,就沾沾自喜,自以为超过了人家,对“发明权”也是看重的不得了。但现在想想,“不事争辩”才是学术规范的常备解药,“尊重对手”才是学术道德的起码表现。

            天地之间最没有常识的一件事就是认为别人没有常识。

            仆役眼中无英雄,圣人身边也没朋友。

            火光明于天者,灯烛何施焉。

            1997年5月7日写于北京蓟门里寓所

            【附记一】

            在《汉奸发生学》一文中,我想指出的是,由“吴三桂变节”所体现的历史悲剧并不在于中国太少投缳赴水之人(崇祯在这方面做得很好),而是在于当一个国家对待自己的国民连寇雠都不如,你将用什么去让他们爱自己的国家。中国人自己打自己人(张学良时代大家反对过的),自己整自己人(文革时代大家经历过的),自己坑自己人(现在我们每天都碰得到的),是我们这个民族最令人憎恶的东西。很多人,他连自己的同胞都不爱,还张口“爱国”闭口“汉奸”,在我看来真是耻莫大焉。我就奇怪,大家对这类典型的“汉奸行为”,自己身边的“汉奸行为”,怎么就没有一点公愤,怎么就没有一点“见义勇为”呢?

            【附记二】

            孔子主张“交友以信”,但他说的“友”可不是随便什么人。他两次提到“毋友不如己者”(《论语》的《学而》、《子罕》)。同“不如己者”交朋友,坏处多,一是吃亏,朱熹说“不如己,则无益而有损”;二是丢面子,古人说“礼闻来学,不闻往教”。杨伯峻先生觉得孔子不会这么牛,故将此句译为“不要〔主动地〕向不如自己的人去交朋友”(《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58年),不交也罢。但只同比自己强的人交朋友恐怕也有问题,因为如果那强者也像他一样拿糖和端谱,他的作不成“友”也是明摆着的事。更何况,圣人是“绝顶聪明”的人,在他上面已经没有人了。

            【附记三】

            鲁迅也说过,“孔老先生说过:‘毋友不如己者。’其实这样的势利眼睛,现在的世界上还多得很”(《杂忆》,收入《坟》)。

            笨蛋总比坏蛋强(1)

            ——2000年9月8日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新生与导师见面会上的讲话

            同学们好!欢迎大家到北京大学中文系来念研究生。领导要我和大家讲几句话,谈一点学问上的问题,我恐怕讲不好。

            在做学问的问题上有很多老生常谈,这里不必讲,我也不会讲。比如啥叫“严谨”,啥叫“求实”,我就不会讲。至少比起老同志,我不会讲。我想和同学讲另外两个问题,供大家参考。这就是我希望我们的同学,大家在今后的求学道路上,第一要有志气,第二要守规矩。

            什么叫“有志气”?这就是我们做学问,首先要志存高远,有胸襟、抱负和眼界。比如大家都读过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他说古今成就大事业和大学问的人,必定要经历三种境界:第一是“昨夜西风雕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们要注意的是,他可不是一上来就讲埋头苦干,“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而是说“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他是把站位高和眼界广放在第一位。

            在做学问的问题上,“严”固然重要,但“宽”也不能少。我理解,“严”应该放在“宽”的前提下去讲。因为大能容小,小不能容大,有宽容才有自由,有自由才能做大学问,特别是人文领域的大学问。“兼容并包”、“思想自由”,这是蔡元培先生提倡的精神,真正的北大精神。当时新旧学术并存,从各国取经回来的人都有,没有这种精神怎么行?我理解,从难从严对年轻学者很重要,对他们的学术训练很重要,但对培养有创造精神的大学者还不够,强调过分,有时还起副作用,束缚思想,压抑个性。因为你们都是研究生,不是戏班子里练把式的小孩,站不直了就踢上一脚,不打不成材。学校呢,也不是军营,全靠立正稍息正步走。况且就是带兵,“团结、紧张、严肃”之外,也还得有“活泼”。中国古代治兵,向有“程李将兵”的不同。“程”是程不识,“李”是李广。程不识带兵是有规有矩,他训练的人也是中规中矩,但部下都不胜其苦,他自己也很苦,批改文件,通宵达旦,连觉都不睡。李广不是这样,他是靠个人魅力带兵,勇武豪爽,爱兵如子,纪律虽松,而士乐为之死。李广带兵,从现代管理学的角度讲,缺点是效率不高和难以复制,培养一百个可能也出不了一个,不像程不识,可以做到八九不离十。但做大学问,我可以讲一句话,没有李将军的“宽”那是绝对不行。这是为立志者着想,替他们营造环境,不能不事先考虑的一点。学生有没有志气,和当老师当领导的有没有气量直接有关。

            我说的“有志气”含义太广,因为时间有限,这里只能讲几点。

            第一,我不认为在权威的阳光底下就没有历史,前辈留下的问题堆积如山,我们都是当愚公的命;也不认为做学问就是积沙成塔,沙是我们,塔是学校、教育部和学术界,一味强调从小到大,不是“大道理管小道理”,而是“小道理管大道理”。相反,我们倒是应该从一开始就鼓励学生去发现问题,寻找方向,做别人没有做的事;让他们懂得庄子讲的“小不知大”,知道北溟有鱼,鲲鹏比这样的鱼还大;防止过早特化,学问越大,心眼越小,就像汪宁生先生讲的那种“现代夜郎”,一辈子蹲在十万大山里,根本不知天外有天,以为北京还没他们村子大。

            第二,我以为“有志气”的学生要能看破主流学术,就像影评家讲好莱坞电影,它是一种“完美无缺的俗套”。对主流学术,我不主张用“颠覆”或“挑战”这样的字眼。因为你哪有这么大能耐?况且没有主流学术,我们的学术就难以为继,它是像吃饭穿衣一天都少不了的东西。可是话说回来,光有主流学术行不行?我看也不行。我认为,对主流学术,要预流或入流,但又不随波逐流。现在社会上有很多咄咄怪事,学校里有很多咄咄怪事,“黑云压城城欲摧”,我看能杀开一条血路逃出来就不错了。“逃跑”也是一种志气。东方朔叫“避世金马门”。

            第三,我想拿我老师送我的一句话转赠同学。他跟我说,趁你现在不出名,还不赶紧读书,人一出名就完蛋了,好像“浑身是宝”的肥猪,“只欠一死”。大家要知道,人一辈子能安安心心读书,拢共也没有几天。你们现在读书,没有声名之累,这是好事。我劝你们,一开始做学问,就要明白,你什么也不是。将来出了名,也要知道,你什么也不是。比如我这个名字吧,问我的人很多,还以为有什么深意。其实“零”是什么?“零”是nothing,你以为你是谁?你什么也不是。你就是在名片上印再多的头衔,也没有用。我觉得,如果能保持这种“什么也不是”,挺好,干吗非把帽子全都扣在自个儿头上,也不嫌捂得慌。这也是志气,而不是谦虚。

            下面我再讲一下“守规矩”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