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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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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军队是“训练”,监狱是“训练”,医院是“训练”,学校是“训练”。随时随地都是“训练”,当然也包括“监视”和“惩罚”。他的话真难听,但话糙理不糙。其实,从“畜生人类学”的观点看,也可以叫“驯化”(domestication)。说白了,就是我们不仅驯化动物(小到笼中的八哥,大到林中的大象,还有我们称为“永久朋友”,其实是“永久奴隶”的六畜),也驯化人,包括我们自己(这可是咱们人类最厉害的一招)。比如,就拿大象来说吧,我们人这么矮小,它那么巨大,人怎么制服它?很简单,一是用香蕉喂,二是用棍子扎,软硬兼施。同样,我们对人的制服也是用类似手段。文明表达是“恩威相济”、“赏罰并行”。古人视异族为野蛮(戎狄蛮夷),“与禽兽何异”,而把入居中土叫“归义”或“归化”,其实就是把他们当驯化了的动物。中国话叫“畜生”,意思是养在家里的。现在国际上,各国移民局在通关的地方都设有“国内”、“国外”两个通道,所谓“国内的”(domestic)是什么意思?其实就是“家养的”和“驯化的”。古人看异族是如此,看小孩也是这样。甭管“人之初”是“本善”、“本恶”,“苟不教”总是罪过。在他们眼里,这样的孩子,也是“与禽兽何异”。黑子的可爱在其任性,可恨也在其任性,我们该如何掌握分寸,这简直是哲学问题。

            我之为人父母,获得育人资格,是在“文革”还没结束,甫即“小皇帝时代”的重要历史时刻。从那以来,凡是和我一样,领了独生子女证的人,和我们的父母可大不一样,第一是好吃好喝好享受,要星星不给月亮,有求必应;第二是追求高分名校出国留学,老师煽着家长,家长煽着老师,从上到下,领导和舆论助威,揠苗助长,督着催着,一刻不时闲,惟恐比谁落了后。里面是阳光普照,外面是风雪漫天。所谓“胎教神童”、“早智开发”,老师写小本,家长当监工,这些堂而皇之、荒而唐之的作法,就是打那个时期冒出来,一发不可收,谁也挡不住。我们一方面给了他们太多的教育,一方面又根本没有教育(没有教育的教育也是教育)。就像猪圈中长大的黑子,面前只有饭来张口的狗食盆,外头只有凭耳朵猜测的大世界。本来我们都发誓,对孩子,那是绝对不能动一个指头,但结果怎么样,却是你哄我打,我哄你打,打完了哄,哄完了打,政出多门,信号混乱,把他们幼小的心灵搞成一锅粥。有时,还要加上很多他们听不懂的大道理,就像宠物爱好者跟她们的猫狗喋喋不休。越热越出汗,越冷越打颤,恶性循环没个头。黑子从小就不懂“待客之礼”,我们怪它,它怪谁呢。

            大营子娃娃小营子狗(3)

            军队是人类驯化的象征,号令就像给狗发出的信号。我在北大讲《孙子兵法》,每念到下面这段话,都会愧悔交集,想到人生的失败:养狗养狗不成,教子教子无方。两千年前的声音令人震撼:

            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谿,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爱而不能令,厚而不能使,譬如骄子,不可用也。

            “大营子娃娃小营子狗”,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还有一个刺激是来自文学典型,或者也可以说,是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身边就有,崩管上哪儿都不难碰到的普通人(“小人国里尽朝晖”,请勿对号入座)。比如《红与黑》中的于连。于连的悲剧在哪里?就在他舍命追求的东西,也是他恨之入骨的东西。他出身卑贱,满腹怨愤,偏偏还要混迹贵族圈子,跻身上流社会。这种人的心理就很值得研究,很像怯生生又狂吠不止的“小营子狗”,发自生物本能的欲望特别强烈。他们仇恨贵族,鄙视贵族,但又羡慕贵族,嫉妒贵族,有才能,也有干劲,但更大特点是欲壑难填,野心十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们并不满足于阿Q的朝思暮想:抄两把椅子,困一下吴妈,革命理想在“二巴”,而是觊觎着最高权利,财富和名声,一样不能少。要睡,那也得睡市长夫人、侯爵小姐。只有从高贵女人身上,才能得到起码的满足——满足其阶级仇恨的发泄。这种力量太大了。按过去的说法,这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基本动力”。有人说,如果希特勒不跟他们班的犹太同学怄气,他的画也有人欣赏,二次大战就爆发不了。

            小时候学《曹刿论战》,我们都知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也知道很多统治者会昏聩到“何不食肉糜”。毛主席说,“唯卑贱者最聪明”,我深有同感。但我们从这些“聪明人”身上,却不难发现,受虐变施虐,是一场“翻身的悲剧”:可怜媳妇熬成婆,又拿媳妇来出气。特别是他目睹黑暗太多,养成狱吏式的性格。昔为顶头上司,今为阶下囚犯,如果落在他的手里,那是可想而知。

            人和狗不一样。老师说了,人是见多识广才厉害,狗却正好相反。它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院的一条狗。那年,苏联卫星上天,加加林带了条狗,叫“莱伊卡”,名气很大。我们院的孩子从农村偷了条狗,给它起名,也叫“莱伊卡”。它初来乍到,成天乱叫,搅得四邻不安,众怒之下被抛弃,只好乞讨为生,到处流浪,见人太多,连叫的本事都没有(这种“丧家犬”,台北很多)。可见人的能耐,和狗正好相反。

            项羽打不过刘邦,有它的道理。

            穷人斗不过富人,也有它的道理。

            前不久,我翻过一本摊书,叫《小人研究》,孙建波等著,中国文联出版社,1998年出版。此书说,在咱们中国,小人的土壤特别深厚。原因是什么?我真没想到。它说,因为咱们有科举制。我想,这话还真有道理。为什么呢?因为你想,咱们中国以科举立国,关键就在,它和贵族制度是反着来,机会面前人人平等(这对“秀才造反”是正面引导)。我们的小说,我们的戏剧,经常都有个happy  ending,说有个寒酸书生,来自穷乡僻壤,历尽千辛万苦,进京赶考作大官,翻身只在一夜之间。

            于连的野心,在我们这儿特别容易实现,难怪范进会发疯。

            在动物世界的物竞天择中,有些动物长于追杀,如虎豹豺狼(它们吃肉);有些动物长于逃跑,如驼马鹿羊(它们吃草)。逃和追,虽然也要父母训练(不光我们人类会教育,动物也会),但几乎已成本能(像人类一样,动物的本领是先天就有还是后天获得,常常难以分辨)。它们对自己的对手极为敏感。后者是略有动静就跑,前者是一旦出现就追。

            烈马的烈,是因为胆小害怕,比较明显。虎豹的凶,却好像肆无忌惮。它们藉声势之威猛,肆爪牙之坚利,足以搏杀比它们更为高大的动物,没错。可是,我们要知道,恶虎之恶在于饿,它们也有它们害怕的东西。它们比它们的猎食对象更难耐肠中寂寞,它们也比它们的猎食对象更没有食物保障。追击搏斗会耗尽其能量,空无斩获又意味着死亡。

            它们常常孤独而恐惧,

            小心翼翼地潜伏,蹑手蹑脚地跟踪,

            忍耐,等待……

            一切为了肚子。

            语云,唯怯懦者最残暴。

            动物凶猛,因为害怕。
            2002年3月3日写于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

            【附记一】

            于洪信事件对临河人震动很大,但很多做“文革”史的都不清楚,问谁谁不知。只是后来打电话,问一个熟人,当时在“前指”驻临河的医院工作,才知道点来龙去脉。据说,他有作风问题,搞女人,居然搞到“太岁”头上去了,惹出大祸,因而开枪打准备处理他的政委。政委有军事训练,一个骨碌,滚到床下,老婆被打死。我还记得,老乡管那个医院叫“毛驴圈”。他要了不少狗的命,但自己也送了命。

            【附记二】

            我戏称为“畜生人类学”的这门学问,其实是属于比较动物学和动物行为学的范畴,即很正经的学问。如奥地利人康拉德·劳伦兹(Konrad  Lorenz,1903-1989年),他的著作就是代表作。1973年,康氏曾与其他两位科学家共同获得诺贝尔生理和医学奖。他的系列著作,如《所罗门王的指环》、《狗的家世》、《攻击的秘密》和《雁语者》,近有中国和平出版社1998、2000年出版的中文译本,可参看。康氏把他从动物行为中观察到的现象运用于人类,认为这是人类自我认识的重要途径,对我启发很大,特别是他对攻击行为的研究。比如从对海鱼行为的观察,他得出结论说,“除非受饥饿的影响,它们只对同类的鱼发出猛烈攻击。我从未见到不同种类的鱼互相攻击,纵使它们天生都极富攻击性”,“猛烈的攻击行为几乎只出现在色彩鲜艳的种类身上”,就对了解我们的“窝里斗”很有帮助。还有,他的“烙印”理论,也对教育的研究很有启发。康氏的理论,曾引发道德风暴和理论非议,特别是他讲过,人类的好斗、好战和动物的攻击本能有关。有人说他是“爱因斯坦之辈的伟人”,也有人说他是“科学罪犯”。康氏的书具有科普性质,文笔生动,我爱看。

            禹步探原(1)

            ——从“大禹治水”想起的

            一、大禹最近很出名:上博楚简和保利铜器

            大禹最近很出名,因为有最新的考古发现:

            (1)上海博物馆从香港买回一批战国楚简,其中有自题为《容成氏》的一篇,是讲上古帝王,其中提到大禹治水和禹画九州,九州的名字和《禹贡》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