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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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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2)保利博物馆从香港买回一件铜器,叫“※公盨”,上面有句话,“天命禹敷土,随山濬川……”。简直和《禹贡》的开头一模一样。翻开《禹贡》,我们可以读到,“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禹贡》的序(即该篇的提要)也说,“禹别九州,随山濬川,任土作贡”。这是一件西周中期的铜器,年代更早。

            于是,学者都说,怎么样?大禹治水的故事就是早,至少打西周中期或更早,禹的故事就已腾传人口,咱们穷追古史,断代探源,又加了一把劲。

            大禹治水,在中国特别有名。故宫珍宝馆有件玉雕,是用一整块和田玉雕成,就是表现这个故事。它的伟大意义在哪里?主要是两条。一是突出咱们这个大国,自古就重视水利(虽然几千年,一直治不好)。二是“中国”这个概念,它的前身,大家说的“华夏”,是和禹的名字连在一起。

            前一条,魏特夫倡“水利社会”说,说治水治出个“东方专制主义”。这是个含糊不清带有偏见的词。西方历史是从小国寡民出发,他们把东方大国当对立面:西方是民主,东方是专制。我们这里也有人跟着讲(特别是80年代)。西方的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拿出大量证据,证明根本不对。但水利和“大一统”有关,倒也不能完全否定。

            后一条,主要是象征意义。中国的疆域历代不同,汉族的内涵也历代不同。什么是“中国”?什么是“汉族”?这是引起争论的问题。喜欢强调一脉相承的我们总是说,凡是住在今中国版图内的就是中国人。但很多汉学家说,只有说汉语的才是中国人,即把汉语、汉族和中国人混为一谈(英文是一个词)。中国的邻居,朝鲜和越南,本来属于汉文化圈,也有他们的看法。“华夏”是“中国”(汉代已用这个词指汉族统治的疆域)概念的前身,这个概念怎样形成?自然也是大问题。

            在中国古代传说中,“夏”就是“禹迹”,“禹迹”就是“夏”,只要是他老人家走过的地方,都可纳入这个概念。我们山西人,还有河南西部人,最自豪。因为,本来意义上的“夏人”,主要是住在这一块。黄河闹灾,也经常在这一块。好像是等着禹爷出世。但“夏”一出名,大家都来起哄,就乱了套。东边,河南东部人、河北南部人和山东人,即古代的“商人”,东夷和淮夷,还有后来的宋人和齐人,他们也都说,他们是住在“禹迹”。西边,陕西人和甘肃人,即古代的周人和秦人,也不甘落后,同样说,他们是住在“禹迹”。“华夏”这个雪球就是跟着他的名字越滚越大。最后,就连南方人也来掺乎。四川人说,禹生纽石。湖南人说,衡山上有禹爷留下的怪字(《岣嵝碑》)。浙江人也说,禹爷葬在绍兴,现在还有大禹陵。这么多禹迹,搁一块儿,当然很大,简直和秦皇、汉武走过的地方差不多。好像六千多年前,我们真的已有这么一大块地盘。

            大禹走过的地方,这是借助传说对外表达的中国最早的“中国”概念。其象征意义要大于实际意义。祖述这一概念的中原古国,商和周,它们都以夏自居,由此形成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所谓“三代”。

            二、当年的争论:大禹是虫还是人

            中国的传说,尧、舜以下是禹,禹是上承尧舜禅让,标志三代开始的人物。现在讨论禹故事,大家都会想起《古史辨》上的争论。

            当年,五四运动,大家搞思想解放运动,年轻学子言必称“德先生”、“赛先生”,群以非圣疑古为尚,引起大讨论,文章发表于《古史辨》杂志,成为中国学术史上的大事,开风气之先的代表人物是顾颉刚。

            顾先生说,大禹是条虫,根据是《说文解字》。许慎说:“禹,虫也。从禸象形。※,古文禹。”他说,大禹是神不是人,禹的神话可能是因九鼎而起。九鼎上面有花纹,花纹里面有条虫(他猜测)。这条虫可能就是禹(也是猜测)。禹的从虫到神,就是从九鼎而来。这种讨论,是受胡适影响,带有五四风气的讨论。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日人白鸟库吉氏的“尧舜禹抹杀论”(虽然,这是不约而同,并非彼此抄袭)。白鸟氏的理论,与日本的现代化诉求有关。我们也有这个背景。但他们抹杀尧舜,是为了“脱亚入欧”。“脱亚”是脱中国,“入欧”是加入西方主流,核心是对外扩张,侵略中国。它从一开始就与日本武力崛起,推行军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有关。我们否定传统,正好相反,是为了救亡图存,抵御外侮,特别是抵御日本的侵略。80年代以来,国人痛感落后,有“救亡”掩盖“启蒙”之说。殊不知当日之中国,“启蒙”必以“救亡”为背景(打别国,不可能,也不应该;光启蒙,不救亡,只有当汉奸)。我们不要忘记,五四运动就是以反对日本侵占胶东为序幕。这是基本背景。同样是讲史学现代化,侵略和抵抗,就是不一样。

            禹步探原(2)

            顾先生的说法对不对?关键是,当时有没有夏?有,大有多大,小有多小?这是上面提到的大问题。但当时,大家的争论却是,禹是实有其人,还是神话虚构。顾先生的说法很大胆,有破除迷信,解构“大一统”的进步意义,但考证上没有根据。当时,顾先生在北大教书,只有二三十岁,王国维,比他年纪大,名气也大,在清华讲古史。顾先生对王国维佩服得五体投地,但王对顾评价却很负面。1922年8月8日,王在给罗振玉的信中说,来访者顾颉刚,人很用功,“然其风气颇与日本之文学士略同”。1925年,他在清华写讲义,叫《古史新证》,讲义一开头就是批评顾先生(没有点名)。他说,“疑古之过,乃并尧、舜、禹之人物而亦疑之”,山东出过叔夷钟,齐人说,我们是住在“禹迹”;甘肃出过秦公簋,秦人也说,我们是住在“禹迹”。这两件铜器都是春秋中期的东西,可见“春秋之世,东西两大国无不信禹为古之帝王,且先汤有天下也”。顾很有器量,把王氏的讲义摘登于《古史辨》,说先生的意见和我一样,太好了,我们都说,西周中期,大禹的传说就有了。

            当然,我们都知道,他俩的看法并不一样。王是相信尧、舜、禹实有其人,顾是视为神话,不管是虫不是虫,反正不是人。

            另外,大家知道更多,是鲁迅的《理水》。鲁迅和胡适同为五四健将,但他讨厌胡,也看不起顾。《理水》是大禹治水的“故事新编”,小说里,洪水滔天,有一帮学者,坐在“文化山”上高谈阔论,“拿拄杖的学者”是潘光旦,“鸟头先生”是顾颉刚。鲁迅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把“顾”字一拆两半,“雇”是一种鸟的名字,“页”是头,故意编个“乡下人”,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乡下人”说,“禹是一条虫,不是人”,他不信。“拿拄杖的学者”说,“乡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谱来”。“鸟头先生”也说,我有学者的来信为凭,他们都赞同我的学说。“乡下人”说,我没家谱,也不必等来信,“证据就在眼前:您叫鸟头先生,莫非真的是一个鸟的头,并不是人吗”。这番话把“鸟头先生”气得“耳轮发紫”,说要“到皋陶大人那里法律解决”。“乡下人”就是作者自己。

            鲁对顾的说法也不赞同,而且很不客气,完全是讽刺挖苦。

            这是当年的讨论。

            我们有新的发现,但结论还在原地:西周中期,大禹的传说就有了。

            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

            这里,我不打算讨论禹是人还是虫。传说就是传说,我们最好还是注意一下古人是怎么讲,谁在讲,什么时候讲。知道这些,也就够了。比如“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就是我所关注的一个传说。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通常是形容一个人大公无私,为了工作,连家都不顾的伟大精神,语出《孟子》,战国就有。原文是:

            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氾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偪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滕文公上》)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离娄下》)

            大禹治水,不回家,据说是不看儿子,即他的宝贝疙瘩,后来的接班人,那个叫启的小孩。比如,《华阳国志·巴志》引《洛书》说“禹娶于涂山,辛壬癸甲而去,生子启,呱呱啼,不及视,三过其门而不入室,务在救时”,《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也说“禹三十未娶”,遇九尾白狐,“娶涂山女,谓之女娇。取辛壬癸甲,禹行。十月,女娇生子启。启生不见父,昼夕呱呱啼泣”。

            古人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俗话讲,“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大禹治水”是一种精神,榜样的力量很大。上有墨子,下有程、朱、陆、王,还有王安石,大家对这种精神都很佩服。

            说起大禹,我会想起毛主席。毛主席说,“六亿神州尽舜尧”。人民在广场上喊“毛主席万岁”,山摇地动;毛主席在天安门上喊“人民万岁”,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