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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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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而且组织中国人自己学习管理街道,安排打扫厕所、检查卫生、维持街道,像现在培训伊拉克人一样。很快,在联军撤离后,北京人就学会了这一套。顺便说一句,上海租界管理查禁中国人随地方便的,始终是红头阿三(印度巡捕),成本太高,而中国人则总是在和巡捕在排泄方面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在电话上,张先生还说,八国联军中的德国,火气比较大,随地大小便者,见了就是一枪。罚款、服役类的惩罚,那是轻的。

            天下脏话是一家(1)

            小时候,我们都说脏话。谁教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小朋友?可能都有份。但老师到底是谁?谁的后面又是谁?就像很多童谣(有些童谣,本身就很肮脏),很难找到最初的发明者。我们好像都是无师自通,但又并非得之天授。发生原理是什么?传播途径有哪些?很多问题都很神秘,值得上下求索。下文是我的读书笔记,凡临文不讳,儿童不宜,均用拼音表示,请读者原谅。

            三十多年前,我在内蒙古插队,地点在一个叫临河县(现在是市)的地方。那里并不是真正的大漠草原,但却是古人歌咏,满目苍凉的所在。出火车站,一条大路朝北走,百里之外,横着阴山,阴山脚下,就是敕勒川。虽然,路边有农田村舍,但一马平川望出去,房极疏,树极少,天极清澈,野极空阔,到处可见“红柳、枳芨(芨芨草)、蛤蟆草(白刺)”,即所谓“河套三大宝”。如果你没到过这块土地,也没见过这些细长几埒房高的枳芨草,大概你永远不会明白,什么叫“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不过,关于“三大宝”,当地还有一种说法,是“坷垃垒墙墙不倒,半夜跳墙狗不咬,姑娘卖bī娘不恼”。这三句话,除头一句是当地特色,即用碌碡滚压地面(当地水位很高),令其出水变软,然后用“西锹”切四刀,向上一翘,便成带草皮的方砖,晒干垒墙,后面两句在陕北和晋北也到处流传。当地人,那些“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洒泪走西口,不远千里,来此定居的流民,中国的哥萨克,他们的后裔,要比时空隔绝的口里人更多蛮风,“离bī不说话,说话就打架”,满嘴脏字。我在那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是收获之一。

            我们的老师,他们要形容一个人笨,照例会说,这家伙,真是“qiú也挛不成”。最初我理解,它不过是说,你这个人太笨,什么也干不成(相反的赞语则是,除了生孩子,他什么都会)。在日常用语中,此话出现频率极高,我能感到,它有性含义,但非常模糊,有,也就那么一点点,毫无刺激,谁的耳朵都很麻木(久听脏话,会不觉其脏),我还以为qiú只是嵌入其中,加强语气。但有一次不一样,队里盖房——给我们这些知青盖房,仨人,一人在地上和泥,一人往上送泥,一人在上抹泥。下面的人,唰,一锹掠起,沉甸甸,朝上一抡。上面的人骂,好你个急死鬼呀,把爷操(当地话是累的意思,与脏话cào同音)得来来。下面的人说,咋?你卖的就是这号bī,别嫌qiú大;给你个现成的bī,你qiú也挛不成(比较“烧火烧不旺,挛qiú挛不涨”,“挛qiú”是指做爱)。如果不是身临其境,耳听全文,我还真不知道,上面那句话竟是掐头去尾,原来的含义很下流。

            还有,我想做个书架,上木匠家借锯子和刨子。老乡说我不懂规矩——木匠的家什,那是“大姑娘的奶,只能看,不能揣”。又“qiú毛擀毡”或“bī毛擀毡”,则是表示干不成,雅言叫做“缺乏可行性”。

            脏话扎根于生活,渗透于生活,两者水乳交融,于此可见一斑。他们对脏话的运用太熟练,人人都是张口即来,而且自然天成,行云流水一般(注意,脏话不可常说,常说则会上瘾)。我对活语言的理解,从此上了台阶。

            然而,脏话毕竟是脏话,它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老乡说“走胡地,随胡理”,乡下人到了城里,也要遵守城里的规矩。他们一旦离开广阔天地,当街撒尿是决不允许,这和随地吐痰还不一样。文野之间,从来都有一条线。

            禁忌的要义就是知道也不能说。

            社会禁忌早就教会了我们:一个成年人,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脱离了(或掩藏着)低级趣味的人,说脏话,那是万万不可以——特别是当着女士的面。你能想象,在伦理学家和语言学家都在提倡五讲四美和语言纯洁的今天,还有人会把脏话当学问,不仅躲在书斋里研究,还搬到课堂上讲授,不仅教本国人,还教外国人,并因而写出专书吗?有。比如,我读过一本书,就是这样:Elizabeth  Claire,  An  Indispensable  Guide  to  Dangerous  English  for  Language  Learners  and  Others,  Second  Edition,  Delta  Systems,  Co.  Inc.  1990,  此书初版于1980年,闻有台湾译本。它的作者,作者自我介绍说,是一位在纽约大学受过专门训练,长期从事英语教学,特别是ESL(即作为第二外语的英语)教学的“和蔼可亲的老奶奶”:伊丽莎白·克莱尔(注意:这种资格很重要,脏话最好是由人们认为从来不讲脏话的人来讲,美国的房中书有时还印全家福,也是这个道理);对象,则是在美国以外长大的学习者,而且肯定是“成年人”(美语中以“成人”为定语的词,除“成人教育”,没有一个是好词,这是发人深省的)。他们初来乍到,对美语中这个相当重要也相当麻烦的方面绕不开,然而又从书本或课堂学不到(老师耻于讲,学生也羞于问)。这本书的内容,是讲在美国视为社会禁忌,然而到处埋伏,有如地雷的“危险英语”(其实是“危险美语”)。全书,主要的篇幅都是花在讲性器和性事,身体和厕所,少量涉及种族、宗教和文化的禁忌。作者说,在他们的语言中,这些词汇是“最必要,最有用,最有趣”的部分,学习它们,不仅可以帮您排忧解难,还能带您深入美国文化,多好。所以导读是必不可少。

            天下脏话是一家(2)

            由于不了解活的美国语言,人们可能会惹出很多麻烦,闹出很多笑话。例如这本书的例句部分有pussy一词,我手头的《英华大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于该词下注明,这是小孩讲的“猫咪”,并有“少女”之义(等于puss)。过去,有位港台歌星,演出时特意穿身银珠绣字作I'm  a  pussy的毛衣,目的在于广告她的歌风:我可是个纯情少女呀。但这个词的词义早已发生变化,查对此书可知,它还有下流含义。I'm  a  pussy的意思,其实等于说,“我是一个bī”。还有我们这儿,有位科技部门的翻译,他不知道intercourse有性交之义,make  water是指撒尿,竟把“中美某某交流委员会”翻成“中美某某性交委员会”,“造水厂”翻成“撒尿厂”。特别是前几年,大家都知道,有个日本留学生,万圣节讨糖果,只因不晓freeze一词还有“站住,不许动”的意思(上述《英华大字典》也未收这一用法),结果竟被老美误杀,引起日本朝野震动,纷纷呼吁,要全面改革英语教学法,必须加强“活语言”的教学,而脏话正是属于最典型的“活语言”。正像脏话在我们或其他国家的语言中一样,作者说,“危险英语”也是美语中最生动也最活跃的部分。

            什么人说“危险英语”,这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在很多中国人的印象里,美国人好像特别“开放”。更何况,美国电影,话越来越糙,什么人都满嘴脏字,和老农民似的。这种四面出击,广泛传播的文化,咄咄逼人,也加强了我们的印象。这个“印象”,不能说全错,也不能说全对。因为美国这个国家:自由自由得一塌糊涂,刻板也刻板得匪夷所思,富极富,贫极贫,文极文,野极野,天堂和地狱揉在一块儿,怎么都能说对一半。在美国,讲脏话主要是社会下层,主要是男人,主要是小孩(特别是所谓teenager即13-19岁的半大小子),也正好是一半。另一半并不如此。但正人君子就绝对不说脏话吗?那也未必。我们每个人都有两面:身体,上半截装饭,下半截装屎;精神也一样,有时是魔鬼,有时是天使。作者给外国人教“危险英语”,要扳起面孔讲,用最安全的方式讲,这就像中国的色情小说,戒淫必先宣淫,宣淫才能戒淫,或现在卖香烟的,一定要特别说明,医生说了,吸烟有害健康。丑话说在前面,勿谓言之不预,是西方的见面礼。此书也是从预防和戒备的角度(即precautions)讲脏话。

            关于下流话的应用范围,作者有这样的描述:

            有些人在任何场合都不说下流话。由于宗教和个人的原因,他们对这些话简直深恶痛绝。

            几年前,只有男人同男人才说下流话。今天,虽然仍有许多男人老是用下流话同其他男人讲话,可是只要有妇女小孩在场,他们却从来不吐脏字。如“小心点,这可有女士”,这句话就是提醒那些违反这一惯例的男人。

            很多下流话都是从男性组织,如陆军、海军、运动队、酒吧、监狱和其他类似组织发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