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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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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书籍名:《花间一壶酒》    作者:李零


                                    从扫大街的到银行家,甚至美国总统,任何社会阶层的男人,他们都有可能说脏话。

            但我们的社会正在发生变化。现在,很多女人也偶吐脏字,只不过,她们还没有像男人那样脏话不离口。

            几年前,下流话在书籍、影片和电视上还不准出现,可现在,在畅销书中,在时髦片中,却是司空见惯,最近就连电视也允许说。

            当着小孩,多数人都不吐脏字,但小孩会从其他小孩听说这些词,即使不明其义也照样会学着说。如果小孩在公开场合说下流话,家长会非常尴尬。

            青少年为了故作惊人之语也会说下流话。他们中的一些人还喜欢在墙壁和建筑物上涂写脏话。

            情人在床上温柔缱绻,也少不了用脏字。对有些人来说,这些脏字要远比科学精确、正经八百的医学术语来得更为自然。

            很多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对下流话也情有独钟。他们嫌正规用语过于道貌岸然。

            上面的话大体客观,但并非囊括无疑,比如黑人特别爱讲脏话,她就没说。我猜,这样的话本身就在“危险”之列,她不敢讲。妇女讲脏话不自今日始,“偶吐”也有回护之嫌。总而言之,脏话的普遍性,即使打了折扣,也还是相当广泛。

            有个朋友,西方语言学家,喜欢收藏春画,爱屋及乌,对脏话也饶有兴趣。聊天中,他跟我说,全世界的语言,论表达能力,水平颇为参差,有些发达,有些落后,脏话的活跃与否,是判断其水平高低的指标之一。承他不弃,我们的语言还在发达之列,英语也在伯仲之间,如莎翁的话就特脏,研究英语,不可不察也,中文译本失其神韵,是非常可惜的,他补充说。我说,大家彼此彼此,我们,男人爱说脏话,没错,女人也一点不弱,骂街,站在街心的高处,当着众人的面,顺风而骂之,是泼妇的一大特长,“奔放”和“解放”,有时分不清。我还记得,“文革”头一年,有些女孩,天真烂漫,好端端,突然模仿男孩,剃光头,嘴里不干不净。六七年军训,中学生返校,女孩子雄风不减,cào-cào不离口。解放军叔叔从哪儿来(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这不是班门弄斧。其中一位绷不住,终于怒吼:你还欠二两!

            所有脏话有什么共同点,语言学家一定有广泛搜集和理论分析。我只是凭生活经验,讲点外行的体会。我理解,这些不雅之辞之所以十分传神,特别能表达情绪,肯定有人类最原始最古老也最基本的东西在下铺垫,时髦说法,是有深厚的底蕴和长久的积淀。

            天下脏话是一家(3)

            所以我说:雅言,古语是根;俗语,脏话是本。

            随便举点例子吧。

            (1)做爱、生殖、排泄类。这方面,各类文化的共同性最大。比如,我们说“家伙”(《金瓶梅》叫“那话儿”),美国人叫tool;我们说“傻bī”(北京歇后语是“见二哥不躲——傻bi”),美国人叫stupid  cunt;我们说“狗屎”,美国人叫bullshit(直译是“牛粪”);我们形容某人特会巴结上级,叫“溜沟子拍马舔屁眼”,他们管这种人叫ass-kisser。Do  it,是双关语的“干”(即“脱了裤子大干”的“干”)。S.B.D(即“无声而臭”的缩略语),是我们的“蔫屁”。satisfy,是我们的“欲仙欲死”,临河人也叫“受应”。“入肉三寸,亲至骨缝——谁透谁受应,管他那个闲事情”,“透”即cào,“受应”是“受用”的意思。此类例子最多,内容太脏,恕不具引。

            (2)动物、畜生类。用动物骂人,在全世界也很普遍。特别是家养而不是野生,我们称为“牲口”的一类,更是经常用来糟蹋人(亚圣孟子已经用“禽兽”来骂人)。它最能体现人类的偏见,优越和歧视都有,而且还有指桑骂槐的功效。动物被人骂,并被用来骂人,实在很委屈。它们再怎么听话,再怎么卖力,拼命往你怀里扎,使劲往你脸上贴,也达不到人的标准(请对比“人权”的概念)。比如狗,考古学家讲,它在六畜中驯化最早,是人类最老最老的老朋友,自古就是宠物之最(农村喜欢给小孩起名叫“狗儿”,雅言叫“犬子)。但全世界都爱拿狗骂人。我们说“狗娘养的”或“狗崽子”(日本有姓“犬养”的,中国人闻之,必捧腹而大笑),美国人说son  of  bitch(bitch不仅指母狗,还指母狼或其他雌性动物,重点是轻贱妇女的同类,即广义的女性或母性,有人也随上下文义把它译为“婊子养的”)。其他动物,如牛、马、猪、驴,还有鸡,无一可以幸免。人类的贪吃好色,蠢笨偏执,一股脑都被嫁祸于它们。“蒙古大夫”,这也是汉族编出的缺德话,意思是说,只会给牲口看病,医术太差。

            (3)出身、辈分类。这是最有中国特色的一类,根子是祖先崇拜。我们中国人,特别喜欢充大辈,借辈分压人,如以“爷爷”、“奶奶”自居,骂别人是“王八羔子”、“兔崽子”(与第二类有交叉),或者加cào字于别人的先辈之上(与第一类也有交叉),骂完人家的女性先辈,不解气,还得搭上男的。最奇怪的是,我们北京话,还有跟人家“二大爷”过不去的一类。比如,气极了,北京人会说“cào他二大爷”。近年,的哥还管初上路开车,手潮,摇摇晃晃在前面挡道的富婆阔姐叫“二大爷”,更怪。美国,这一类不太发达,但他们的bastard也应归入这一类,相当我们的“杂种”,临河人叫gěpāo(不知哪两个字),有时还加上“灰”字,则更显刻毒(四川的“龟儿子”也属这一类)。还有,美国黑人爱说mother  fucker,有人以为相当我们的国骂(“他妈的”)。其实,这话的直译是“cào妈人”,含义略同于北京人说的“cào蛋人”,其实和我们的国骂还不完全一样。

            脏话的渊源,其来尚矣,邈乎难寻。这样的字,仓圣羞于造,许慎也不收。即使有人拐弯抹角造几个出来,也是随造随亡,刚一出口,就有人消灭,不能让它伤风败俗。它能留下来,那是命大造化大,赖口口相传,虽千载之下,精神不灭,一直活在所有的活语言当中。

            比如,敦煌卷子里,白行简《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其中有“※空皮而※※,※无力而髝髞”一句,就是早期的粗口荤段。这十二个字,有一半是怪字,其中除“髝髞”是“粗急貌”(这里指心有余而力不足,放着机会干着急),在《玉篇》、《广韵》、《集韵》里还保存着解释,其他都不认识,字典里查不到。我翻张涌泉的《敦煌俗字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1996年),他也没有解释。这种考据学上的难题难不难?难。但凭生活常识,我们照样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这两句话,既是形容“夫妇俱老,阴阳枯槁”,它的上句第一字,肯定是相当现在的bī;下句第一字,肯定是相当现在的diǎo、qiú或jībà,没跑。至于上句的最后两字,读字读半边,似可读为“羸耷”,估计也是形容皮松肉懈,相当今语之“耷拉”。说到这儿,我很感慨,这些肮脏字眼,它们的生命力为什么如此之强,历史上屡禁不止,时隐时现,伴随我们到永远?这一现象,难道不也像爱情一样,是人类的永恒主题吗?这样的永恒主题,难道不值得我们认真思考,从学术上刨根问底吗?我想,光从语言本身分析,里面就有许多深刻道理,值得我们细心领会。

            第一,它贴近生活,扎根本能,绝对口语。消灭脏字容易,消灭口语难。口语不灭,则脏字难除。即使从消灭脏字的观点着眼,这样的问题也值得研究。

            第二,它喜欢用小词短语,衬于句中,起承转合,控制节奏,加强语气,渲染情绪,创造丰富含义,有“小快灵”的特点。如北京话的“我cào”,英语的fuck、damn,经常都是用作语气词。当语气词时,原来的含义被淡化。还有,我们都知道,很多粗人,不管是哪一国的,都喜欢用几百个固定的词,包括脏字,表达生活中的一切,他们不会像科学家,什么都拉丁一下。对他们来说,花都是花,鸟都是鸟,说话干脆利落。即使要区分,也多半是从生活直接创造。如五十年代,老乡把拖拉机、摩托车叫“铁牛”、“电驴子”,就是术语创造的本来面目。脏话的词,本身就短,如此书所谓four  letter  words,即只用四个字母的短词(有人戏称“四字经”),像piss,  shit,  fart,  fuck,  cock,  cunt,  hell,  damn,就是对应于尿、屎、屁、cào、qiú、bī、该死,作用非常活跃。

            天下脏话是一家(4)

            第三,它善于利用语言变形,创造暗示和联想,很多都是双关语。此书对double  meaning的解释是“有双重含义,其中之一是下流含义或性含义”。如美国常见的人名,Dick的别义是jībà,Bush的别义是bī毛。临河人要形容吹毛求疵爱挑剔的人,他们会说“bī不好,倒毛不少”。这些词就容易产生性联想,说话要格外小心(尤其是在俗人堆里)。

            第四,它还有更大的妙用,是发泄“亵渎之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