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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书籍名:《黑箱》    作者:罗珠


                                            17白猫,你都看到了一些什么?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告诉我,故事的开头是什么样子?

        父亲、母亲,还有一个女儿,他们组成了一个家庭。父亲在一所大学里教古汉语,母亲在政府机关里作秘书,女儿在一家出版社里当美术编辑。

        他们相安度日,无争无吵,互尊和睦。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吗?

        后来,女儿长大了。她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开始谈恋爱。故事的结局呢?

        女儿要出嫁了。父亲和母亲开始忙着刷房子,他们要把房子粉刷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使女儿从一所干净漂亮的房子里嫁出去……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吗?

        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白猫,你还能告诉我什么?如果你感到幸福的时候,那一切都是真实的;如果你感到痛苦的时候,那一切只不过是梦幻而已。

        18

        “我们离婚吧!”戴茜的脚下有一个大提包,她边往里面装毛巾、牙刷、牙膏、卫生纸之类的杂物,边平静地说。

        这是在夏瓦士的书房里。因为要粉刷房间,前一天就把三个书橱挪到门厅里,四壁空荡荡的,房间的中央只放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的一头书籍狼藉稿纸零乱,另一头铺着一张宣纸,宣纸上画着一笔似兰草不是兰草似虾须不是虾须的东西,墨迹未干。

        下午的阳光从窗玻璃上射进来,映在妻子的脸上,极其辉煌。她的脸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什么也没有说过似的。

        夏瓦士并没有惊讶。凭着夏瓦士的感觉,他也不会惊讶。他早就感觉出他与妻子之间出现了一条隙缝,他早就等待着这条隙缝裂变下去。

        夏瓦士了解妻子的脾性,她平静地说出这番话一定有来由,也必然会成为事实。

        当时,夏瓦士正站在写字台前,右手执笔,想在宣纸上画一株兰草抑或画一只虾什么的。

        这时候,隔壁的小邱子家便传来一阵哗哗啦啦摔碟子砸碗的声音,接着是一阵厮打,接着是一阵对骂:一个男低音:“不过了……”一个女高音:“离婚……”这些嘈杂的声音漫过阳台溜进夏瓦士的书房里,夏瓦士正右手执笔,呆呆地望着宣纸上刚画上的那一笔,他忘记想画一株兰草还是想画一只虾,这时,戴茜平静地又说:“已经起诉了。到时候,法院会下传票的……”夏瓦士听得出妻子说这些话时,口气挺轻松,于是他心里有一种快意感,因为他很早以前等待的那种结局,已经开始向他逼近,他长期追悔的那种东西,已经开始向他围剿。

        他的眼前有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乱飞舞:苹果绿色的窗帘,窗帘上的渍痕,厕所里的诗歌,脖颈上挂着的大牌子……当初,大牌子挂在他的脖子上时,他就有了一种预感,他预感到从苹果绿窗帘上所演绎下来的一系列故事,将会影响他一生,使他的人生道路走向悲惨的结局。

        大牌子从他的脖子上摘去后,他曾心安理得地生活过不少时候,由于预感久久没有得到证实,他那种忡忡不安的心情也曾一度趋向平静,没想到十几年后,那久久没有得到证实的预感终于成为事实。

        前一阶段,学校里恢复了终止二十多年的职称评定工作。夏瓦士私度,与其他同仁们相比,自己的教研成绩也算是辉煌,再加上自己干了二十多年的副教授,这次评教授职称,论资排辈也该轮到他。

        他胸有成竹地填完各类表格,便满怀信心地等待着。初评下来后,夏瓦士听到消息说,有人在初评会上揭他的老底,讥诮他为

        “厕所文化”做出过贡献。夏瓦士听到这消息后,并没有恼火,心中只不过有些隐隐的悲凉和追悔。

        终评工作结束后,职称评委会主任微笑地拍着他的肩头说:“夏老,这一次名额有限,你是不是再等下一次呀!”夏瓦士心中一惊。

        他惊愕的不是自己没有评上教授,而是有人称他为

        “夏老”了,蓦地,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头发斑白起来,也觉得自己一下子老态龙钟了。

        他惴惴地问:“是不是因为那首诗?”

        “看看,你想到哪儿去了。那是什么朝代的事呀!再说,我也不会相信你写过那样的诗歌嘛!”评委会主任轻松地说。

        “我确实写过……”夏瓦士悔恨地说。

        “哦哦,就算你写过,也算不了什么大错,丝毫影响不了你评教授职称,这次主要是名额有限嘛?”评委会主任微笑着开导着夏瓦士,然后,拍拍他的肩头,握握他的手。

        夏瓦士习惯了逆来顺受,多少年来,他在生活的漩涡里挣扎,并常常超越自我。

        当时,夏瓦士沉静地把手里的毛笔架在笔架上,搓一下手,认真地把那幅或画兰草或画虾类的宣纸审视一番,然后又把他所积蓄的一得阁墨汁全部找出来,汩汩地灌进一只大碗里。

        倒墨汁的时候他很谨慎,竭力不让一滴墨汁溅出碗外。19《天演论》的作者赫胥黎的孙子阿道斯.赫胥黎曾经在《美丽新世界》这部书的前言里说过这样一段话:“长久的追悔,是最可厌的一种情绪,这是所有的道德家都同意的。如果你犯了错,就忏悔、努力改正,争取下回做好就是了。绝对不要沉溺在自己的错失里。在污泥中打滚可不是最好的净身办法。”好几年之前,夏瓦士就读过阿道斯.赫胥黎的这段关于追悔的论述,那时,他正在长久的追悔里不能自拔,当他读到赫胥黎这段话时,顿时耳目一新,他便试图走出自己的过失,试图忘记那天下午他带着他的女学生,参观他的新居时所发生的事情,没过多长时间,他发现他并没有成功。

        他明明知道在污泥中打滚不是最好的净身办法,但却不能自已地要在污泥里滚爬。

        原因就是戴茜越来越勤快地洗窗帘。戴茜又买来几丈苹果绿色的窗帘布,做成一套备用的窗帘。

        每个星期天早上起来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把旧窗帘摘下来,堆在一旁待洗,把备用的窗帘挂上,渐渐地,星期天换窗帘成了戴茜的规律。

        后来,戴茜自己掏钱。为办公室也买来一套备用窗帘,只是她把换窗帘的时间稍微改了一下,改在每个周末的下班之后。

        戴茜的这一洁癖,把夏瓦士折磨得神魂颠倒。问题就出在这儿。夏瓦士的家里常常堆放着一些窗帘,他每次看到这些窗帘,就追悔那个遥远的下午,追悔中,他怀疑戴茜与别人做爱时垫着窗帘大喊大叫,在追悔与怀疑的交织中,他就想在窗帘上再重复一次。

        那时候,人们脸上的微笑一夜之间消失了,他在痛苦与烦恼中,发现还有一张花似的脸微笑地向着他。

        记不得从何时开始,王丽霞来他家串门次数频繁起来。她每次来,总是在夏瓦士的书房里坐一会儿,脸上的微笑一直挂着。

        夏瓦士初见她的微笑的时候,就感到亲切,并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受。

        在那个年代里,王丽霞的微笑,无疑像一阵春风,吹着夏瓦士的心扉。

        但夏瓦士把这一微妙的情感,深深地藏在那只黑箱里。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若干年。

        一天下午,夏瓦士正在家里写讲义,听见有人敲门,他打开门,见王丽霞微笑着站在他的面前,他把王丽霞让进书房里,问:“怎么没去上班?”

        “身体不舒服,病假。”王丽霞坐在沙发里,又道,

        “在家闷得慌,来你这儿找本书看看。”

        “请便!”夏瓦士看了那张微笑的脸一眼,继续坐在写字台前写讲义。王丽霞并不急着找书看,她听说夏瓦士因为在厕所里写过那首诗,这次职称评定没评上教授,她丈夫比夏瓦士还年轻,就评上了教授的职称,心中有些不平,她想,夏瓦士现在一定很苦恼,便想来安慰安慰他。

        这就是她来夏瓦士家里的真正目的。她望着夏瓦士那认真做学问的样子,轻轻地问:“这次评教授没有你?”

        “没有。”夏瓦士头不抬笔不停。

        “是因为那首诗?”

        “不是不是,”夏瓦士抬起头放下笔,望着王丽霞否认道,

        “是因为名额有限。”王丽霞惨然一笑,她觉得夏瓦士呆傻得可爱。夏瓦士发现王丽霞的笑很美丽,便痴痴地看,看得王丽霞双颊绯红。

        突然,夏瓦士想起什么,便径直地朝王丽霞走去。王丽霞微笑着迎着他,并没有动。

        夏瓦士从王丽霞的屁股下扯出一幅窗帘,这幅窗帘是戴茜昨天早上刚换下来的。

        夏瓦士在扯窗帘的时候,发现王丽霞浑身悸动,丰实的胸局促地起伏,她的脸上始终带着迷人的微笑。

        这种迷人的微笑在夏瓦士眼前晃来晃去有多少年了?那种微妙的情感在他的黑箱里积蓄多少年了?

        此刻,夏瓦士手里拿着窗帘,望着那张迷人的笑脸,仿佛遥远的那天下午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阳光亢奋地从窗玻璃上射进,使屋里明媚灿烂。他听到王丽霞低声说:“这怎么行呢?”这声音使夏瓦士情绪高涨,他把窗帘铺在地板上。

        王丽霞穿衣服的时候对夏瓦士嗔道:“瞧你,把我的裤子都撕坏了!”夏瓦士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王丽霞边穿衣服边安慰夏瓦士,她说:“刚才,我喊的是不是挺吓人?”夏瓦士记忆模糊,甚至连一束阳光也没有记住,但给他印象最深的是,所有的女人都如同一只黑箱。

        那只黑箱说:“这是我第一次高潮!”夏瓦士听了,感到很满意。王丽霞走后,夏瓦士的情绪又低落下来。

        呆呆地望着地板上的窗帘,又陷入长久的追悔之中,那种长久的追悔还无尽头,新的追悔又滚滚涌来。

        20夏瓦士把墨汁倒进碗里之后,又觉得无事可干。他茫然地看着一碗满满荡荡泛着光泽的墨汁,不知把它们派何用场,也不知道他做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

        当他听到戴茜向他提出离婚的时候,他第一个想法是他与王丽霞的事情是不是被她发现了。

        夏瓦士表面上虽然显得沉静坦然,内心里总觉得有一头熊在身后追着他,使他走投无路。

        邻居的摔砸声已经停止,小邱子和他的媳妇已偃旗息鼓,估计去了法院。

        这时,夏瓦士看到戴茜悄没声地退出书房,背对着他在门厅的书堆里寻找着什么,从她双肘的活动幅度看得出,她已寻找到她所需要的东西,她低头认真地读着,有一页纸角从她的腋下露出来,纸的颜色有些发黄。

        夏瓦士猜想那页纸一定是关于他的一份材料,这份材料在法庭上将会帮她的大忙。

        事关重大,夏瓦士不得不推断一下那个材料的内容。他拼命地回忆着平时自己夹在书籍里的每一页纸张,从中筛选出哪张带字的纸能够对他构成威胁。

        蓦地,夏瓦士想起曾经有个女学生给过他一首爱情诗,让他给她提提意见。

        那首爱情诗写得不错,很缠绵,很有情,夏瓦士读过后就随便夹在一本书里,想到这里,夏瓦士的额头和鼻尖上泌出一层细细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