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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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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书籍名:《梆子井》    作者:步涛


        第四十章

        房子大约有八九平方米,呈方形。一角是一张光床,床下有一双破鞋,无疑是某个与我相似的人留在这里的“纪念”。再下来,就是刚刚绊了我一下的那个桶了,桶里有一股臊臭,无疑是马桶!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不过还有一些小动物:苍蝇、蚊子和那些吱吱乱叫又看不见的老鼠。总归,这个晚上,我要在这里度过了!想起十五年来第一次蹲班房,不禁涌上了一阵悲哀。而更令我悲哀的,是不止今天,也许今后都要在这里度过了!“你是目前唯一的嫌疑人,在找到真正的凶手之前,对你的审查不会结束。”能找到真正的凶手吗?“现在的冤案可太多了。”想起喜子讲的那个故事,又想到银子的死,我觉得出去的希望非常渺茫。关于作案时间的问题,警察竟压根儿也没有问。“民警问你啥你就说啥。”他不问我自然也不会说。那么那个晚上我究竟干什么呢,我看了几乎半夜的书,莫泊桑的中篇小说《小罗克》。说的也是一个姑娘强奸后被杀死了,而凶手呢,也迟迟不能绳之以法,尽管就近在咫尺。最后(我想完全是作者的虚构),凶手居然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主动忏悔了自己的罪行。那么,我也只有等待着凶手主动忏悔了,这个年月,谁会忏悔呢?做了好事唯恐人不知道,做了坏事又讳莫如深,况且杀人又是天大的事!由此看来,我注定要在这里呆上几年或者更长的时间了!

        既然牢狱生涯这么长,我又如何渡过呢?我想到的首先是奶奶,她为我日夜操劳,心力交瘁,现在又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也许她还没有睡吧?不,她压根儿也不会睡!她一定会去找老刘,向老刘反复地提及我的品质,当然也会谈到我的身世、以及这十五年来我和她所遭受的苦难!老刘也一定会安慰奶奶,说的话也会和邵主任一样,叫去问一下情况,很快就回来了,可奶奶仍然不放心,所以老刘一定会许诺奶奶,他会过问这件事的。奶奶虽然走了,可那颗心仍然悬着。不管怎么说,今晚她都彻夜难眠!

        那么老刘又会用什么方法搭救我呢?把奶奶的话重述一遍?奶奶的话感情成份太重,老刘只会取缺乏感情的部分,但是理智又怎能说明我没有作案呢?“他能打死人,你为什么就不能杀人?”可我又为什么要杀人?正因为他打死了人,我才不会杀人:“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是薛校长在大会上反复强调过的。在此之前,我也许会将孙喜风的儿子一棒打死,但是在郭震安打死人后我却不可能——“郭震安事件”深深震撼了我的心灵,它使我明白法律对我们未成年人也绝不宽容,而我如果不加收敛的话,就极有可能重蹈他的覆辙!我不明白,我和郭震安究竟有什么因果关系?

        小余,楚楚可怜的一个姑娘,她在梆子井的境遇我深表同情,我甚至对天财和他的父亲都抱有几分恶感。“你非常注意小余?”是的,我关注她,因为她受到了不应有的欺凌,加在她身上的全是无中生有之词!我之于她的只是同情,是一种爱莫能助的愧疚……“哐啷!”那一方光亮竟变得很大——我,彻夜未眠!

        今天是三个警察,除黑脸和那个姑娘外,另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警察。年纪大约在四十上下。身材不高,面容枯槁,警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很不协调。给人的印象不象个警察,倒象个收破烂的或者其他类型的下苦人。我进去时他和黑脸正在推让。“老王,”黑脸说:“你今天给咱主审,我旁听。”“还是你来主审,我旁听。”“你是咱公检法司的老前辈了,我怎么敢在你老面前称大呢,还是你来主审。”他把老王一再往中间的位置推,最后老王说:“我都靠边站了,能把我叫来已经不错了,这位置还是你坐。”于是黑脸不再相让,坐下后还说了一句:“那我就献丑了。”老王和姑娘分坐在两旁。

        老王说:“小马,开始吧。”黑脸警察也就是小马,一拍桌子问道:“昨天晚上考虑了一夜,考虑得怎么样了?”“没有啥考虑的,案不是我作的,帽子也不知是谁抢跑的。”由于老王态度温和,我的胆量也增了几分。“嗳,这还一推六二五啥也不说了。我问你,昨天我说的话你想了没有?”“想了,但是我不能提供你们所需要的情况。”“你知道我们需要什么呢?”“不知道。不管你们需要什么我都不能提供。”“不能提供你就把作案经过交代一下吧。你是怎样和小余相遇的,又是怎样实施的强奸,最后,又是在一种什么情况下把她杀害的?”“我没有作案!”我大声说道:“我没有杀害……”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有理不在声高,你喊什么?你看看这顶帽子,里面分明写着你的名字,它也的确遗留在现场,对此,你作何解释?”小马又把帽子拿出来让我看。也怪,当初对这顶帽子爱不释手,今天却这样反感,连看也不想看它一眼!记得当年叔叔寄来的时候,我拿在手里反复把玩:帽檐是用线扎的。那种绿不象街上买的帽子那样鲜艳,是一种淡淡的绿,这才是军帽的颜色!尤其是里面那一枚长方形的印戳:姓名、性别、年龄、部队番号……这无疑是一顶真正的军帽!可当天晚上怎么就易了主,也着实令人懊丧。现在,小马把它拿在手里,也象我当年一样反复地把玩,那种神情,仿佛帽子就足以证明我是杀人犯。我歪过头去不理他。

        “端正态度,回答问题!”老生常谈,有什么回答的,而小马停了半天也没有问出来。他求助地看了老王一眼,老王一直在旁边不动声色地坐着,这时也仅仅挥了一下手,意思似乎是,照常审问。我认为,小马今天已经没有什么可问的了。他要问的,昨天已经全问过了,我也全回答了。硬让他问,无非是把昨天的重述一遍。果然,“你说你的帽子是被人抢走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昨天我已经说过了。是个小伙子,十六七岁。”“当时周围还有别人没有?”“没有,那么冷的谁上街呢。”“那你又为什么要上街?”“我也说了,就想戴上帽子在街上走走。”“就等着别人抢?”这是什么话?

        “让我问他几个问题。”老王制止住小马。“我问你的问题都是实质性的,你必须如实回答。”老王指着我严肃地说。我马上感到,他和小马不一样!“七月九号,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你在哪里,在干什么?”终于问到发案时间了!“在家里看书,看了大半夜的书。”“什么书,什么内容?”“莫泊桑的《小罗克》,也写的是一个杀人案。”“谁能证明?”“俺奶,还有俺舅。”“有什么外人可以证明?”“派出所所长老刘可以证明,他经常去俺家。”“老刘经常去你家!那天晚上他也去了?”“去了。他见到我,我也见到了他。”“十点到十一点之间你们见面了没有?”“见了。他到俺家的时候也就是十点刚过。”“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我家有一个挂钟,报时的声音很响。”“他走的时候大约是几点?”“十一点已经过了。我听见他下楼时对俺舅说,下次来他就把那个文件带上。”“老刘到你家是去找你舅的?”“是的。”“你舅在楼上住,你在底下住,是这么回事吗?”“嗯。”“行。我再问你,你为什么要在军帽里写上你的名字呢?”“我怕被人抢了。”“哦,以前有人抢过你的帽子?”“抢过,有好几个呢。”“你说说都有谁。”老王的眼睛一亮,小马也露出惊喜的神色望着老王,这个问题他可从没有问到!不过,他们显然是误会了,我说的是抢走了几个帽子,并不是指都有谁。抢我军帽的人我大都不认识,如果认识的话,我还不向他要吗?所以我认为,抢我这顶军帽的,仍然是一个陌生人!“这么说,抢你帽子的你一个都不认识了?”我点点头。“你也真够粗心的。一顶帽子丢了不说,还丢了两三顶,你就不能加点小心?”“小心也没用,防不胜防。”老王笑了。可见,他是非常了解那个年代的。“*”初期,我的帽子一顶一顶的被人抢去。速度之快,间隔之短,有时连我都感到诧异!仿佛街上整天都刮着大风,抢我军帽的那些人仿佛也都来自空中,真是妖魔鬼蜮横行,来无踪、去无影!

        但是小马却问:“你的帽子都是晚上被抢的,你一点都没有看清?”“看清了又有什么用,我压根儿就不认识。”“那抢你这顶军帽的人你看清了没有?”“没有。”“这么说,你碰着的都是鬼了?”“可不是。”“态度极其恶劣!”

        老刘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没有理我,只是向老王招了一下手。老王出去后,他们就在走廊悄声议论起来。“问得怎样了?”“我正要去找你呢。这娃说,七月九号那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他在家里看书,说你那时候去过他家,他见过你,你也见过他。”“我回想了一下,七月九号那天晚上我是去过他家。我和他舅比较要好,他们一家我也都了解,但要说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我可不敢确定。那天我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怕都有十一点多了,我也没有惊动他奶,他和他奶在楼下住着,不过我去的时候和他奶打了个招呼,看见他就是在床上看书。”“你大约几点到的他家?”“也就是十点刚过吧。当时他家那个钟敲得很响,我看了。”“你走的时候他奶的门已经关了,所以你也就没有进去,没有见到他?”“是这么回事。”“老刘,我能问一下,你找他舅是什么事吗?”“就是我在局里的这件事,局里让我写一个事情经过,他舅的文笔好,我就去找他舅了。”“就是那件事?”“嗯。”老刘的脸突然红了,老王只微微笑了一下。

        “老刘,你能确定走的时候已经十一点过了?”“这一点基本能确定,因为我回来的时候正是十二点。”“从他家到你家需要多长时间?”“大约二三十分钟吧。”“老刘,你的那块延安表又丢了吧?”“没有,儿子下乡带走了。不过老王,咱们都是干这一行的,就是戴表,谁又会在那个时候看呢?谁又能想到,十点到十一点之间要发案呢?”“这我知道,案子都带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是现在,必须找出充分的证据排除他的嫌疑,以便找出真正的凶手。”“这么说,你也不认为他是凶手了?”“有那么傻的凶手吗?把那么重要的物证遗留在现场,还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凶手这么做,不过是扰乱我们的视线、给我们摆迷魂阵罢了!我观察了他一个上午,他还不是那种愚昧无知的人,而且他能看大半夜的书,就说明还爱好学习,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娃。你经常去他家,对他一定了解了?”“当然了解。他受他舅的影响很深,他舅是大学生,对他的教育就是,好好学习,不要参与社会上的那些事情。我每次去,他几乎都在看书。他的这个家庭我也了解,不是那种没有文化层次、仅凭感情冲动做事的家庭。所以我觉得,他不可能干那种事。”“但是需要证据呀!没有证据你也知道,就是咱李局长那儿也过不了关。”“我倒有一个想法,”老刘说道:“那个姑娘不是被强奸了吗,这个孩子今年才十五岁,听他奶说,如果按生月算还不满十五岁,他是否具备那方面的功能呢?”“你的意思是,做一个医学方面的鉴定?”“对,这样一切不都真相大白了吗?另外,听说血型化验已经出来了,也可以比对一下血型。”“是的,有必要比对一下血型!”

        老王和老刘统一意见后就来找小马,小马已经走了,问那姑娘也不知去向,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回来。看来小马是不愿再作这个主审了,而老王又不便擅自做主,只得把我又关进了黑房子里。

        老刘来看我了。“毛毛,对你的审查可能就要结束了。下一步,要带你去做一个医学鉴定,这对你非常有利!我现在问你几句话,你一定要如实回答。”他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你有没有感到身体内有一种要求呢?”“什么要求?”“唉,怎么说呢。”老刘搓着手、显得为难地说:“就是一种,非常想和女性,也就是姑娘们接触的要求,有没有?”“没有,我见了女娃就烦!”我也说的不尽然,彭敏敏我见了就不烦,但也仅限于她乐意为我帮忙,我觉得她还可以交往。至与别的女孩儿,并没有特别想接触的要求。

        “这就好,这我就放心了。”老刘站起来说道:“明天你放心大胆地去做医学鉴定吧,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出去的。唉……”老刘说着向身上摸去。“这是你奶给你带的两个饼子。你奶要来看你,我把她劝住了,说你马上就会出去,我是怕她见到你伤心呀!你以后一定要对你奶好点,要听她老人家的话,要好好学习。你奶可真是为你操碎了心!唉,一切都等着明天吧。”

        老刘走后,我摸着奶奶给我带的饼子流下了眼泪。奶奶现在一定望眼欲穿地盼我回去,我在这里呆一天她的企盼就增加一分,如果今天还不能回去,奶奶一定会来看我的,可是老刘却让我明天去做医学鉴定,他为什么不给我作证呢?人们都是那样地相信科学,我还是相信人心。人心如果坏了,再尖端的科学也不起作用。因而,我也很害怕人心!虽然老刘说对我的审查马上就要结束了,可是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甚至也看不出丝毫的迹象。有什么必要非做一个医学鉴定呢,难道血型的比对还不足以证明我是无辜的吗?倘若医学鉴定不能达到老刘期望的结果,那情形又将如何呢?老刘为什么要采取这种带有一定风险性的举措而偏偏舍弃只需一句话的简便途径呢?固然他走的时候没有见到我,但是他和舅舅告别的话我却听到了,而且也告诉了老王,这么重要的细节,老王为什么忽略不问呢?既然他们都认为不是我作的案,又为什么把事情搞的这么复杂呢?“但是现在,必须找出充分的证据排除他的嫌疑,以便找到真正的凶手。”你把我放了,去找真正的凶手还不行吗?但是“没有证据,就是咱李局长那儿也过不了关。”也就是说,虽然老刘和老王不认为是我作的案,李局长却会认为!李局长认为我就是凶手,情形又会怎样呢?有期徒刑、无期徒刑,甚或极刑,当然是极刑了!你和郭震安不一样,郭震安是失手打死了人,你却是蓄意谋杀,而且是强奸后杀人,真可谓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但是老王和老刘却不认为我是凶手,所以最大的一种可能就是,把我关在这里、既不判也不放,直至真正的凶手抓住。对,就是这样一种状况!因为既没有充足的证据说明我是凶手,也没有充足的证据排除我的嫌疑,那就只能是这样一种状况了!这种状况完全可以平衡老王和老刘与李局长看法的分歧。由此看来,“对你的审查马上就要结束了……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出去。”纯系子虚乌有之谈!也可能对我的审查马上就要结束了,但是我却不会出去,我将面临的,是一种不审、不判、也不放的无奈状况!

        果然,整个下午都无人理我,任我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我不明白,那些曾经关心我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曾几何时,他们是那样的重视我,现在却忽然冷落到如此程度,这种巨大的落差我极不适应,我甚至希望他们还象原先那样子审我,还提一些无聊而又可笑的问题,尤其是小马,挺有意思的。甚至他拍桌子斥责我的样子,我也觉得挺亲切,是一种关切和重视的态度。总之,只要他们坐在面前,我就感到坦然、甚至舒服,然而直至晚上,也无一人搭理我。这种不审、不放又不理的态度,着实令我尴尬又苦闷!

        我对着屋内的苍蝇倾诉、对着蚊子哀叹,可是它们,全是一些不解人意的畜生!唉,它们不就是畜生吗!嗡嗡地在我面前乱飞,似乎在嘲笑我的处境。洞里那只老鼠伸出头看了我一眼,又极其鄙视地缩了回去,神情中分明有一种揶揄的意味。天快黑的时候(也许天快黑了吧?),有人送来了一碗面,一碗很稀的面。从那扇小窗里伸进来,另一只手塞进了一双筷子,却什么也没有说,我甚至连他的脸也没有看清。

        喝完面,那方光亮就逐渐暗淡,最后,却成了一方银白的光——天彻底黑了。

        由于昨晚彻夜未眠,今夜的梦竟格外的深沉、离奇:我看见四堵高高的墙上密织着铁网,铁网下是一个个身着囚服的“动物”——它们见了人全无语言,只发出咻咻的声音。我竟然见到了郭震安!他惶惑而又惊讶地向我走来了。他指指我、又指指地下,意思是,你也到这里来了?我指指我又指指他,意思是,和你作伴来了。他跑过来抓住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突然,他做了一个双风贯耳的动作、又捂住脸向一侧倾去。那意思我也明白,莫非你也打死了人到这里来了?我怎么向他说呢,只有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的头摇得更凶,并且双手乱抖。那意思是,他压根儿也不会相信!我觉得有必要把我的情况向他说明,毕竟他是我在这里的唯一熟人、唯一伙伴。于是我抓住他一阵乱抖:“你怎么不说话,才这么几天就变成哑巴了?”郭震安还是头乱摇,咧着嘴、捂住脸,似乎痛苦不堪。最后,他又做了一个双风贯耳的动作,还拽住我的手向他的额头猛指,这是什么意思呢?可是,他却用我的手在他的前额和后脑一阵猛打。末了,他放开我,竟然开口说话了。“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也打死了人,也是为买菜?”“人死了,但不是打死的,我也并没有把人怎么样,只不过凶手没有抓到,我就来了。”郭震安抓住我反复打量起来,就象见到了外星人似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待我道出详情后,他遥望前方、感触万端地说道:“看来,我还是幸运的。”我却指着那些“动物”问:“他们怎么不说话呢?”“来的时间长了就不会说了。”竟这么简单!那么我也必然要和他们一样了?我注定要在这里呆很长的时间,因为凶手也许永远都抓不到!但是郭震安却说:“要说话也可以,必须让人打,还得打头部,就象你刚才打我一样。”“那又为什么?”“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这样!时间一长,你就知道了。”“时间一长,我不也不会说话了?”“可不。所以有什么话你就赶快说。”我有什么话要说呢?无非是我的案情了,而且也只能给他一人说,可是他在听了几次后也厌烦了:无非是我冤枉,他幸运。所以我只有对着四堵墙说,对着那些毫无表情的动物说,最后,我竟然说不成了——我和那些动物毫无两样了!

        郭震安的确比我幸运,虽然判了二十年却总归判了,有个盼头。我呢,遥遥无期!不审、不判、也不放,那个凶手也永远抓不到,于是,我就在这里日复一日的煎熬、年复一年的等待!我想,总有一天我会主动交代我的“案情”的,会对他们说一切都是我干的,只求他们赶快给我一个结论——我宁愿做一个冤死鬼,也不愿在这里和这些“动物”为伍!

        可是,结论却下来了:强奸后杀人,情节极其恶劣,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告死者亡灵!于是我被拉上了刑车,唿啸着穿过大街小巷。我见到了昔日的同学和老师,他们眼睛里都闪着迷惑的光芒,但是却唯独不见奶奶,奶奶上哪里去了呢?这个时候她应该来送送我,这个时候我最想见的、最不能割舍的,也唯有她了!可是奶奶呢?

        车速渐渐加快,人群渐渐稀少,繁华的闹市抛在了身后,苍凉的郊野展现在面前。终于,到了一个荒坟乱岗的地方。那些草枯黄得可怕,那些石头溅满了血迹!我被拽下了车,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终点——我人生的终点!

        号令官手中的旗子高高举起,嘴里的哨子一鸣即响;军警平端着枪,做着瞄准的姿势!忽听刑场外一声凄厉的大喊:“俺娃没杀人,俺娃是冤枉的!这是啥世道吗?”奶奶伸出手、象疯了一般,她不顾战士和军警的阻拦、径直向我跑来!我也挣脱了羁押,站起身向奶奶狂奔。奶奶的手向我伸来,枯瘦的、熟悉的那双手,我的手也努力地向奶奶伸去,我和奶奶的距离就在咫尺之间,可是,一声沉闷的枪响……我浑身惊颤,从床上一跃而起,竟什么也没有。还是那些嗡嗡叫的蚊子,还是那方单调的光亮,还是那个蹲在墙角、污迹满溢、散发着恶臭的黑桶!

        审讯室里今天只有小马和那个姑娘。“考虑得怎么样了?”不等我坐下小马就问。“考虑什么?”“你到这里已经三天了,对你的问题还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我有什么问题?”“你强奸后杀人,这问题难道还不严重吗?”我没有理他,坦然坐下了。老王哪里去了呢,竟象昨晚的梦一样!经过昨晚那场梦的洗涤,我的头脑冷静了下来、也清醒了许多。突然醒悟到,老王之所以对老刘走时和舅舅告别的那句话忽略不问,是因为那根本就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试想,老刘说没有说那句话又怎样呢,即就是老刘走时碰到了我又能说明什么呢?老刘刚刚下楼,我站在厅房里,和老刘不期而遇,这也许只能说明,我刚刚从犯罪现场回来,刚刚干完那场发指的罪行!至少,从老刘来我家直到走他没有见到我,这是事实,也是问题的核心所在!尽管他来时见到了我,也不能说明什么。那么,能证明我的只有那本书了,那个离奇而又令人恐怖的故事,但是小马说:“那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也许你早看过那本书了!那能说明什么?”他用一种戏弄又带有侮辱性的目光盯着我,显然看我还有什么说法。我能说什么呢,一切与我有利的事情全不值一提。于是就沉默,看他有什么说法。他竟然也不说了,点起一只烟悠悠地抽起来,团团烟雾笼罩了他的脸,显的威严阴森又深沉。我顿时感到就象掉进了冰窟里,一股渗凉顺着脊梁直往上涌——最令人难耐的就是这种冷峻的对峙了,真不知他在捉摸着什么。我突然有了一种罪犯的感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你不要抱任何幻想,只有老实交代,才是你唯一的出路。”他的脸仍然隐藏在烟雾之中,他的声音也象从深山幽谷里发出,但是毕竟说话了。我突然想到了课本上的那篇《黔之驴》,不由发出一阵冷笑。“你笑什么?”“我没有作案,有什么可交代的?”“你没有作案你的帽子怎么跑到现场的?”“你能不能说点新鲜的?”“还要说点新鲜的?行,我就说点新鲜的让你听。我问你,你说老刘可以为你作证,老刘怎么说他走的时候没有见到你呢,你这个时候在干什么?”“什么也没有干,在家里看书。”“谁能作证?”“俺奶。”“你奶,一个地富反坏,为你作证?”“不许你侮辱俺奶!”“嗳,这脾气还见长噢。告诉你,这地方可是好进不好出,你不交代就永远别想出去。”“不出去就不出去,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马气得呼呼喘气,看来他把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你,不是老刘叮咛过早对你不客气了,没想到你一个中学生还这么狂妄的!我问你,你以前是不是偷看过女孩子洗澡?”这又从何说起呢?“怎么,想不起来了?告诉你,已经有人揭发了,你还想抵赖不成!”噢,我想起来了。那也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去护城河游泳回来,突然想起门房的李保安借了我两本小人书还没有还,遂来到他家。李保安小我两岁,她有一个姐姐,却大我两岁。他们家也就是他们两个,还有他们那长年在外的父亲。李保安的姐姐在梆子井也有一些传言,但境况却比小余要好得多。我真不明白,孩子们怎么就盯住小余了呢,也许她是外来户吧?而我认为,那些不实之词倘若用在别的女孩身上,比方说李保安的姐姐吧倒十分贴切,至少不是很牵强。虽然也是一些道听途说,但根据她的行为举止,根据我长期对她的了解,还是有那方面的可能。而小余呢?但是天财却信誓旦旦地说,“早都有过,来梆子井之前就跟好几个男娃在一块呢!”并且拍着胸脯发毒誓说,他亲眼见过!

        闲话休题。且说我来到李保安他家,连唤两声均无人答应,忽听里屋一阵哗哗的水声,那声音动听极了!叮咚作响,就象山涧的溪泉,就是小河的流水。这会是什么声音呢?又唤了一声“李保安”仍无人应答,遂掀开了门帘:一个****的肉体坐在木盆里,一个少女的肉体!她身上光洁如滑,透着青春的气息。那些水珠坠在她那嫩嫩的**上,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她约有十六七,那对乳房似乎才露尖尖角,就象池塘里那些荷莲似的。她的身上仿佛涂了油脂,那些水珠就象露珠,在上面似挂非挂、欲坠似坠,真是妙不可言!她仿佛也在欣赏着自己的身体,怔怔地看着那些水珠一滴滴掉进了木盆里,时不时掬起一捧水往她的身上撩去,却全然没有顾及到我的闯入。我愣了一会儿,欲走似走之际,她忽然回眸一笑,似乎早已发觉我在身边似的,并无惊惶的意思。事后见了我她仍然嫣然一笑,也并无责怪的意思,尽管我觉得很难堪。事情也仅此而已,并无别的。“仅此而已?你说得轻松!小小的就能偷看女孩子洗澡,长大了就会干进一步的事情!”“我不明白,这件事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什么?说明你道德品质低下,思想肮脏,你在骨子里就想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又发出一声冷笑,小马正欲拍桌子、老王和老刘却出现在门口。

        老王走到小马跟前耳语了两句,意思大致是,已经向李局长请示过了,于是小马一挥手、再不说了,看样子也不想再管了。我跟着老王、老刘出了审讯室也出了公安局,我看了看蓝天又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顿感五脏六肺都被浸润了。拘押室里那龌龊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呼一吸间全吐了出去!

        我和老王老刘来到了省医院。记得“*”初期我在这里看过一个展览,住院部里长长的漫画栏上揭示了省级干部的糜烂生活。有一幅至今还记忆犹新,说是省里某个大官在这里疗养,居然对女护士产生了企图,并说他在“************时期”一天吃三斤猪肉,漫画上画着他那肥头大耳、馋涎欲滴的样子。看完展览我的印象是,这里无疑是省级干部的安乐窝。当然这里的医疗条件也是全省一流的。

        我被带进了一个大房子。医生遵照老王的意图在我的耳朵上采了点血,我是AB型,却不知那个凶犯

        是什么型,但愿别和他一致!想到这里竟有点惴惴不安,倘若和他一致我岂不成了凶手!难怪喜子说“现在的冤案可大多了!”因为现在刑侦手段太原始了。果然采完血老刘说:“我认为还是做一个医学方面的鉴定,这样更能说明问题。”老王默许了。于是躺下、解开裤子,露出那垂头丧气的“二哥哥”来。医生在我的****上揉捏了半天,又拿一个仪器测试了一会儿,最后对老王和老刘说:“发育好象还不太成熟。”

        医生拿着血液样本去了化验室,我和老王老刘就坐在那里等待结果。老刘在房子里渡来渡去,老王从口袋里摸出烟来让他抽,老刘连看也不看就摆手拒绝了。我想老刘的心情也许比我还要急迫,他的这一险着若不奏效的话,他将面临的是什么?唉,我宁愿当“罪犯”,也不愿看到他这个样子,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被动的地步呢?医生终于进来了,犹如过了一个世纪!

        老刘马上迎了上去,当医生把一张纸交给他时,他和老王凑在一起看了看就向我走来。“好了,你现在可以回家和你奶团聚了。”老刘眉飞色舞地说道。我很想知道那张纸上写的什么,但是老刘说:“没有必要了,反正这个案子与你无关。回去好好呆在你奶的身边吧,听你舅的话,社会上的事情很复杂,尽量不参与。赶快回去吧,你奶还在家里等你呢。”可是我走出门时却听老王说:“****就没有发育成熟,哪来的性功能呢?”“血型也不对。”老刘也拍着一张纸说。总之,这个案子是彻底地与我无关了,让小马的那些侮蔑之词都见鬼去吧!

        我出了医院,觉得天是那样的晴朗、那样的蓝,阳光是那样的明媚灿烂;空气是如此的清新芬芳,生活是如此的美好祥和!记得当年看完那个展览,回家的时候竟迷了路,直到天黑才见到了奶奶。从此,奶奶是再也不让我出去了。而我觉得,我真正懂事也就是在那年!我认为“*”前的领导并不是展览上说的那样:记得“*”开始的前一年吧,古城开展了轰轰烈烈的“爱国卫生运动”,当时的市长到老百姓的厕所里挖蛹——古城晚报刊登了大幅的照片。可是*开始后,这位市长却跳楼自杀了!从此,古城的市民再也不讲卫生了,垃圾到处扔,蛹很快变成了蛆、变成了蝇!你看这城河水还是这样浑浊,飘浮着一团团污秽的泡沫,散发着一阵阵熏人的气息,真不知这股祸水将要流到什么时候?

        “你为他把心都操碎了,他现在又染上个案子!”还没进屋就听见小舅的声音。“娃和那个案子没关系,老刘说娃今儿就回来了……这不是,娃回来了!”奶奶上前抓住我,上下打量着,仿佛我身上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在里面呆了三天两夜,现在见着奶奶我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在里头没受罪吧?”“才呆了两个晚上,你就问你娃受罪了没有,要不是老刘,他现在还出不来呢。”二舅也从楼上下来了,他问我:“你向警察提供那个人的情况了没有?应该提供,这个人歹毒得很!他作了案,还把你的帽子扔在现场,不抓住他,你永远都不得安宁!”“可我不知道是谁。”“基本的特征你还是应该知道的,比方人胖还是瘦,个子高低等等。”舅舅一说,我突然想起了,那人是个脚后根骑车子,他的两条腿撇得很开,就象鸭子跑路似的。但是这点我怎么没有告诉小马呢?他似乎还问过我,那人有什么特征?看来还是我和小马当时处于敌对的状态,我有一种逆反的心理,这不利于案子的侦破,我想。

        “这么重要的情况你怎么不告诉警察呢?赶快告诉老刘去!”舅舅说,可是当我走上街时,却见喜子被警察带走了。莫非喜子是凶手,是那个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