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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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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青城被幽禁。

书籍名:《大风秦楚》    作者:寄萍踪


        回到内廷,始皇帝再一次对青城在朝廷上放言深感不满,他对这个螟蛉之女有了一种思虑。

        这时,正好左丞相李斯、御史大夫德、御史中丞赵成等,向他奏知南巡东行之事。说是诸事已备,只等皇上择日,便可南行。他想了想说:“等年初吧,新的一年,万象更始正好(秦以十月为岁首)。”此时,青城已经回府,李斯和赵高已敏锐地感到了皇上对扶苏和青城的不满。李斯这人,私心重一点,他想到青城能有今日,自己是负有责任的。他很想把这一潜在的危险化解掉,以免将来自己受到牵连。为此,他再一次上奏曰:“为了陛下的安全,臣以为不得不对公主有所防范。再说,盈夫人突然潜逃,只能说明这是公主所为,公主敢这样,不能不令人担忧。”

        赵高见李斯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皇上不语,知道皇上对公主有了些顾虑,皇上不再信任青城。“事实上,青城对皇上也不是赤胆忠心”,他想起了依梅庭。更何况青城和扶苏是同一类人,对他总是那么不冷不热的,他知道这样的人,对自己是个威胁。他喜欢皇少子胡亥,自从胡亥向他学习吏道以来,便和他过从甚密。他认为这个皇子和自己意气相投。他曾这样想过,如果胡亥能成为皇太子就好了,但对这事的实现,他连想都不敢想。此刻,他极力附和李斯,他说:“对于青城公主,实在不能不小心谨慎,至少不能让她带剑侍立在陛下身边。更何况纲纪律令本就有:任何人不得带剑上金殿。只有公主是个例外,这不合法度。现在只要按律行事,可以名正言顺的恢复廷制,公主并没有任何借口可以不执行。”

        他的这一番说辞,堂堂正正,立即获得了众人的赞同,大家一至附议。

        在众大臣的极力劝谏下,始皇帝终于赞同了这一动议。“是的,青城没必要再带剑侍立在自己身边。自从荆轲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在朝廷上接近过自己,再也没有发生过那样的危险。反倒是青城,天天带剑侍立在自己身边,成了唯一的例外。如今确实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让赵高去对青城公主宣旨:“从今往后,不需要再带剑上朝。这不合廷制,破坏了朝廷的规章,引起众大臣的非议……。”

        青城公主接到这一旨意后,没有想得更多,因为这道理冠冕堂皇。她还是个大孩子,天性又单纯,不过也隐约感到,父皇对自己没有从前那么亲切了,心中不免有些凄切。想起了盈夫人的话,难道自己真的不是父皇所生?但她马上否认了。她不容许自己对父皇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时间一长,就把这放过一边去。

        但是,朝廷上下开始流传着皇上不再宠爱公主的流言。这流言来自何方?没人知道。由此,众臣又想起前几年流传的青城公主和叛逆依梅庭的叛逃有关的流言来,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过去皇上宠爱,别人连私下也不敢议论。现在不同了,青城已经失宠,就象一朵开败了的花,众大臣立即感觉到了它的无奈。这有关依梅庭的流言越传越广,终于传到了始皇帝的耳中。

        始皇帝得知此事,更加愤怒。本来依梅庭的叛逃,就令他非常愤怒,现在又牵涉到自己的爱女。依梅庭这人不仅长得儒雅倜傥,聪慧敏锐,且见识也不凡,是一个近乎天生完美无瑕的人物。他不论做什么,一学就会,一会就精。每一投足举袂,都是那么恰到好处,那么完美,让人生出感佩,使人产生渴望。始皇帝对他十分欣赏,这不仅仅是从外表上,更是因为他的才干,他把他视为是未来大秦的干臣。可就是这样一个未来干臣,却背叛了他,叛逃了。

        现在,当他再一次听到依梅庭这个名字时,居然还和青城连系在一起,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他再一次督责降旨:务必将这个叛臣揖拿归案,决不宽宥!

        他就此事直接问责青城。

        青城并不回避,承认确有此事。但她说:“依梅庭并没有背叛朝廷,他有他的难处,只为侠义故。”她详细地向始皇帝说明了依梅庭有个结义姐姐,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这个姐姐,就是洗心玉……。

        “洗心玉?“始皇帝一听洗心玉三字,就想起了望夷宫,那个突然出现在比武台上的那个女人。又是这个女人,他想起了姜弋,但感情是不同的。

        “是的,就是这个女子,”青城说,“北门晨风是她的朋友,她要救他。”

        “这算什么借口?难道就为这,你就可以背弃朕!”

        这的确不是借口,青城一时无言。

        “你是不是还喜欢他?”始皇帝是指依梅庭。

        这使青城颇为难堪,但她仍在为依梅庭极力辩解:“可御史府的人……”

        “混怅东西,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这样的人,御史府能不察觉吗?能不查吗?如果是这样,我们要御史府干什么?”

        “他只不过是想活命……”

        “所以你就背叛朕!”

        “父皇,女儿怎敢。”青城真是百口莫辩。她知道依梅庭只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出逃。但这事是怎么说也说不清的,越说越不对。这更激怒了始皇帝,他这人从来就是敢于直面人生、直面挑战的。由此,他想起了授衣,就这样问了。

        “你还有什么秘密没告诉我?——说!”

        “女儿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还说没有?你说说,授衣是怎么回事?”始皇帝咆哮起来,“你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女儿没信她。”

        “没信她,那你为什么放走了她?”

        “……?”这又是说不清的事。

        “那我告诉你,你确实不是我亲生,她所说的都是事实。”

        “父皇!”

        “你不会以此背叛朕吧?”

        “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

        “即使如此,女儿受父皇的养育之恩,父皇对女儿恩重如山,女儿怎会背叛父皇?望父皇理解女儿。”青城十分为难地吐出肺腑之言,一下跪在始皇帝面前,“父皇如不相信女儿,女儿还不如死在父皇面前,父皇!”青城抬起头来,看着如此憔悴的父皇,想起平日的恩宠,不觉泪下。

        这使得始皇帝的心绞痛了一下,不由得怔住了。他还从来没见过青城这样,不由得真的伤心起来,“唉!”他长叹了一口气,颓然坐在御榻上,显得十分蓑老。这令青城伤心,她忙站起来,一把扶住始皇帝,泪如雨下,“父皇……”她哽噎道。

        “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哪?”始皇帝更是伤心,由于长期服用九真玉露丸(三元九转感应丹改进方),中了丹毒,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控制也控制不住。

        “女儿不孝,决不会做这样的人。”

        “我还能想信谁?去,去,……,你走啊,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得好好的给我闭门思过。”

        这样,青城再一次地被幽禁在公主府,并由侍中单膺白监控。

        “你确实不是我亲生,她所说的都是事实。”父皇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耳边。由此,青城公主想起盈夫人,仿佛一下子就从天庭被打入了凡尘。自己真的不是父皇所生,想起自己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天之贵胄,由此还骄纵得很,却原来自己仅仅只是亡国之余。不由得天蹋地陷一般,顿时感到失去了一切,而生出一些悲戚来。过去只是存疑,现在却是事实。她又想起盈夫人,从盈夫人和父皇所说,自己就真的是燕国的公主了。自己的父亲就是燕太子丹,自己的母亲就是燕姜夫人。一想到这,她就不敢再往下想,怕由此乱了自己的心态。但越是这样扼制住,就越是无法扼制,越发想往下想下去。那么自己的父亲是怎样一个人呢?母亲又是一个怎样一个人?父亲的容貌她无法获知,而母亲,她想起了洗心主,这个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的女子。人人都说,她长得和燕姜夫人一模一样。自己也亲眼看见父皇是怎样地在她面前震惊,突然失态,可见这不是虚假的流言。这样一想,她对洗心玉一下子就有了亲近感,她很想见一见这个女子,也由此思念起盈夫人来。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她才是我的唯一亲人。想到这,不觉又潸然泪下。

        “我是被命运不幸的抛入这个世界的。”她感到自己又被命运所抛弃了。如今,她从众星捧月的公主地位上一下子跌落凡尘。如今的她失去了一切,举目无亲,孤独到了极点。此时,她真渴望能见到依梅庭,希望他能逃脱掉这次追捕,希望父皇能宽宥他。就象父皇宽宥尉缭,先祖穆公宽宥百里奚一样,不因他们的逃亡而惩罚他们。青城公主真希望自己还能再见到依梅庭。

        “梅庭,如今你在哪里?”

        就在青城公主思念依梅庭的时候,依梅庭在钱唐被捕了。

        自从为了救北门晨风,依梅庭逃出咸阳,又因北门晨风事和美丽居闹翻,遂仗剑飘泊远走钱唐。

        在太乙山时,黄公虔颇器重他,本想将《太公兵法》传授于他。但又发现此人徒具才干和(日失)丽,却缺少一点忠实。“此人太浮华。”黄公虔为此深感惋惜。当时,他曾劝他:“回故里钱唐,是最不明智的选择,钱唐人识你者多,朝廷的通缉令很快就会下达,这一去,无异是飞蛾扑火。”依梅庭终是不听。他锦衣玉食惯了,忍受不了和众剑士在一起的飘泊。再就是他久在官场,深知官场上没有金钱做不到的事。他家又是殷实之家,和官府亦有来往,后来事实也正如他所料,到了钱唐后,疏通了官府,便安心地藏匿起来。但没想到的是,这次,在始皇帝的严令督责下,钱唐县的县令如何再敢庇护?无论得到他家多少好处,终是自家的性命要紧,于是将他拘捕起来。依梅庭的被捕,惊动了会稽郡守,他又被押解北上。在会稽郡受到严刑拷打,这样的皮肉之苦,使他一一招供。尤其是他把青城公主怎样将御史府的机要告知于他,怎样助他脱逃及与青城公主的暧昧关系,一一和盘托出。这就显得青城公主为情所惑,对朝廷存有二心,而他本人则从未动过此等邪念。这自然是危急之时的心态使然,但这却是不能原谅的。总不能说,一个人为了自己活命,就可以陷构于一个曾经帮助过他也为他所深爱着的人。假如一个人,连自己深爱着的人也可以出卖,那这个人的人品就可想而知了。这招供和上呈的系书立即被快马送到咸阳。

        青城公主并没有被真正的幽禁,只是不再上朝。只有在始皇帝偶尔想起她时,宣她进宫,她才进宫。始皇帝只要一见到她,就有一种心安神定的感觉,所以说,人和人是不同的。他本想赦免了她的一切过错,还是想让她呆在自己的身边,他怀念那样的日子。这一段日子,青城公主无非是日日驱马走狗,打猎优游,以掩饰自己内心的苦闷。这一日,她获知依梅庭在钱唐被捕的消息,不由得有如狂风倒树于眼前般地惊住了。这是她心中的至爱,这爱在她心中是那么神圣,少女的情感又是那么真挚,而眼前的处境又使她感到这至情的可贵。现在,她的人生正处在这样的低潮,她感到和依梅庭的感情就是她现在的唯一,遂不顾一切地去见父皇。

        宫门外,她被宫廷卫士挡住,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权力。

        她只有要求通报。

        内侍代为禀奏,这时始皇帝正好接到会稽郡的系书和依梅庭的供辞,看后大怒。他没想到依梅庭的人品如此低劣,正为自己和青城的受辱而愤怒。恰在这时内侍禀奏:“青城公主求见皇上。

        “着她进来!”他把系书“啪”地一下打在案几上。

        青城此刻满门心思都在依梅庭身上,没注意到父皇的盛怒。见到始皇帝,什么都不顾及,“扑嗵”一下跪在始皇帝面前。

        “好大一个礼啊,你有何事?”始皇帝颜面*动了一下,极力压抑住内心的愤怒,大声喝问道。

        “女儿听说依梅庭被捕了,特来询问……”

        “问什么?这与你何干?你想干什么?”

        “女儿来求父皇看在女儿的份上,饶他一死。”

        “你是来求情的吗?”

        “求父皇开恩。”

        “开恩个屁!你,你……”始皇帝想起刚才看到的依梅庭的供辞,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把抓住那供辞,“啪”地一下打在青城身上,“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个依梅庭是个什么东西?真真气死我了!”

        青城惊骇地抬起头来,慌乱中拾起那供辞,急切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只见那供辞上写着:“……罪臣并不知晓,自己已在御史府的监控之中,是公主告诉了罪臣。且告知罪臣,凡被御史府盯上的,不会有好下场。罪臣处在这样的险境之中,不得不为自己着想,实在是不敢背叛朝廷,更不敢有负圣恩,只是被逼无奈而已。到于公主为什么要告知罪臣?且帮助罪臣出走?罪臣实在是不知其情。罪臣只是一个小小郎官,哪里敢来猜度公主?更不存在人言亦言的所谓之事。那都是好事者之言,意在砥毁罪臣。帝王之家,高不可仰,这一点罪臣还是明白的,因此,罪臣从未存此非分之想,更不敢有辱皇家……”看到这里,青城公主不由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她不相信这是依梅庭的真话,即使是,也是依梅庭不得不这样说。但这些话却深深地伤害了她,这种只顾自己,不惜出卖他人的话深深地伤害了她,也伤害了一个青春少女对圣洁无瑕的情感的珍惜。使得青城感到自己的情感被玷污了,自己心中的爱被愚弄了。这些日子唯一能支撑住她的生命支柱一下子倾覆了,整个世界对她也就失去了全部的意义。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她叫道。

        “难道还是为父的在欺骗你不成。”

        “女儿岂敢这样想?”但对情感的执著使青城仍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少女的情怀使她仍抱有幻想,而爱的盲目,使她不顾一切。如果这个世界上,依梅庭真的不存在了,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现在主宰着她的,就是要救出依梅庭,即使是以她的生命。只要能救出依梅庭,叫她放弃一切,放弃爱,她都愿意。“只求父皇饶他一死。”

        看到青城仍这样冥顽不化,始皇帝感到自己都象是受到了侮辱。如果不是青城,他早已将她拿下治罪了。正是因为她是自己的爱女,他下不了这个决断,他开始愤怒起来:

        “这不可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女儿愿削去名号、爵位,只求父皇宽宥他。且这也是有先例的,先祖穆公不因百里奚的叛逃而惩治他。父皇也曾不问尉缭之亡佚而启用之,因为他们都是国之干才。依梅庭,父皇知道,女儿不敢持宠乱法,望父皇珍惜人才,按过去曾有过的先例来做。不要因为女儿,使他受到特别严厉的惩处,父皇……”青城恳极地匍匐下去。

        青城的这一番话,更是火上浇油。

        “真正是反了,反了,你就下贱到了这个地步?下贱到连脸都不要了?”

        “假如父皇因为我与他曾有过的关系,惩处他,那么现在,这已经不存在了。女儿深知罪孽深重,依梅庭也不是女儿可以托付之人,他做出这样无节义的事来,女儿自然要回答他。只求父皇按先例行事,饶他一死。女儿从此往后,和他一刀两断,只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女儿说到做到,不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一阵盛怒之后,始皇帝感到自己的身心都疲惫之极,又看到如此不堪的爱女,顿感心如刀绞。一阵心理上的软弱之后,使他产生了一丝怜惜,再加上青城这一番话也算是个态度,就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说道:“你写来。”

        青城起身,就案,摊开一缣帛,也不思索,伏案而书。她一边书写,一边泪如雨下,几不能书。不一会,即写毕,将笔一掷,不由得伏案痛哭起来。

        始皇帝拿起这缣帛,看过去。

        依梅庭钧鉴:

        汝之供辞,拜读再三,思之,所述之事无不尽实。君之坦诚如此,然,吾却不知子乃君子,感佩之极。

        常读古人书,不信世上有如许忠实之士:象之不惑、恶来之讥,屠岸贾之良、费无忌之言,庞涓之义、靳尚之贤,人生在世,伯牙子期,得一知音难矣。今吾知之矣。

        庄周曰:“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人志各异,吾岂能免为。自从咸阳一别,吾在宫中,子行荒甸。吾锦衣玉食,子颠沛流漓。吾固知子在缧绁之中惶然,但天地有不周之山,人间存浩然之气,我曾信:此乃天地间之至物,虽幻化所不能易之者也。今日始信,此乃腐儒之议,不足为训。

        清风一过,烟消云散,江天澄碧。吾曾信以有真的,何曾有真;吾曾信以有至情的,又何曾有情!

        汝言:“我只是一介郎官,安敢存此奢想?”此话不谬,斥(宴鸟)安敢与大鹏同现?鼹鼠岂能与蛟龙比肩?但吾却冥顽不化,即使天地崩摧,河枯海绝,吾均难改此秉性。吾曾信,至情不易,纯情不泯,此正所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者也。

        子在罗网,念子今之所求者,乃一介性命耳。吾岂能不念昔日之情?今我不顾廉耻,乱发抢地,哭求父皇于君前,只为报昔日之情。好比商贾之辈之行,以物易物,货财两乞。从今往后,你我只是路人,此次子又获利甚厚,幸甚,当善持之,莫要再行蝇营苟且之事。世上之事,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者,望汝切记,切记。

        子以冶容,行事于世,长袖善舞,吾实为子惜哉,莫空负了一付好皮囊。

        ——青城,三十六年秋。

        “朕什么时候赦免了他!”始皇帝阅后,更是意气难平。

        “让这样的人活下去,让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父皇。”青城说完这句话,平静地站了起来。悲伤使她面色苍白,宛如一尊石像——冰冷的石像,不再有任何生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