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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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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较量(1)

书籍名:《上海巨头》    作者:天歌


  当年,段红莲一到苏州便去山塘街上询问米东杰的下落,很快就问到了义福当的门前。安徽朝奉答曰:米东杰发了点财,早就不在当铺干了,这会儿可能已经去了上海,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什么做了人家的女婿并生儿育女之类,纯属子虚乌有。一名与米东杰比较要好的小伙计出主意说,米东杰跟金家弄里一家蜜饯作坊的李老板来往密切,现在那老头虽然已经过世,但去金家弄多问问的话,兴许能够问出点蛛丝马迹来。

  段红莲无奈,只得在山塘街上找客栈住下,然后天天上街到处寻问,把金家弄里的蜜饯作坊全都问了个遍,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米东杰确实已经去了上海,而且是刚走不久。

  这下段红莲傻了眼,既不甘心回响水老家,又没胆量再去上海追寻——上海比苏州大得多不说,眼下连一点线索都没有,去哪里找、去哪里问?

  正在去留两难之际,段令康匆匆赶到苏州,把山塘街上的客栈一家家问过来,没费多大功夫便找到了妹子。段红莲知道老父已经过世,痛哭一场之后更加不愿回家,当时正是十一月的下旬,淞沪会战结束,政府迁都重庆,段令康说,现在去哪儿都不如去上海租界保险,别举棋不定了,去上海吧!

  此言正合段红莲的心意。

  兄妹俩来到上海,在法租界内赁房安居,过上了百无聊赖的公寓生活。

  段令康手上虽然有点钱,但也害怕坐吃山空,要是做生意吧,实在过不惯那种营营苟苟、成天算计的日子,要是干实业吧,这点本钱又挡不住折腾。最后不免志大才疏,有前途,没出路,只能过一天是一天,拿“等机会”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段红莲只要有吃有住,生意不生意的并不关心,一开始有事没事总是成天上街乱转,寄希望于能在街头巷尾与米东杰邂逅。但是,上海实在是大得漫无边际,人又多得毫无章法,眼看着冬去春来,硬是连个大概方向都没有。

  段红莲终于失去了信心,不得不承认,这辈子大概真是再也无法见到米东杰了。

  巧就巧在正当心灰意冷之时,报纸上突然出现了连篇累牍关于振兴社、硫磺皂与米东杰的文章,再看照片,丝毫不差,不正是当年仓皇出走的米呆子?

  米呆子仍是孤身一人,以前的传闻基本失实,段红莲的火气马上消去了一半。

  可是,这么多年了,这小子竟然不回一次老家,也无只言片语寄回,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想到这里,火气又反弹了一些。

  米东杰的心情则完全是一笔糊涂账,此外还有点小小的心虚。

  两个人要是在厂子里吵吵嚷嚷、哭哭啼啼,未免有点不像话,米东杰赶紧拉着段红莲出门,在马路的拐角处找了家名叫“雨果”的露天咖啡馆,坐下来慢慢地细说缘由。

  面面相觑,满肚子都是话,可真正说出口时,又得精打细算,以免尺寸不符。

  身边的行人不停地来来往往,天气又不凑巧,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咖啡馆老板为客人支起大伞,耳边马上响起了凌乱的沙沙声。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更无破镜重圆的亲密,此情此景,只能令人心绪翻滚,比那雨声还要凌乱百倍,大有说不出来的酸楚和悲凉。

  “都怪那挨千刀的田秋根,”米东杰双眉紧皱,语声黯淡,“咱们俩都被他骗了。”

  这一点,段红莲完全相信,因为米呆子打小就不会说谎。在马丁牧师眼里,说谎跟偷窃一样可耻,要是一个人被骂作骗子,那就什么都完蛋了。

  “可这个该死的王八蛋为什么要这么两头骗呢?”段红莲的怒气差不多已经漏尽。

  “我看是有人在里面做了手脚,”米东杰开始有点醒悟,“会不会是你哥搞的鬼……”

  “我哥?”段红莲差点跳起来。

  “只要仔细想想,田秋根跟咱俩无怨无仇,为什么要去做那两头行骗、两头都不讨好的事情呢?”米东杰越想越有把握。“除了你哥,不会有别人,我寄了那么多的信,肯定也被他拦了下来。”

  “我回去后一定要问个明白!”段红莲咬牙切齿地叫道。

  “我看,也不必问了……”米东杰吞吞吐吐地说道。“时过境迁,问清楚了又能怎样?”

  “什么叫时过境迁?”段红莲辨出味道有点不对。

  “我的意思是……”米东杰无力地分辨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不是现在发了大财,翻脸不认人了?”段红莲又拿出了以前惯有的霸道劲。

  刚说到这里,街角边出现了海伦的身影,手上打着一把伞,腋下夹着另一把伞,正东张西望着快步朝露天咖啡馆走来。看样子,是给米东杰送伞来了。

  海伦吃不透段红莲到底是什么人,但看到米东杰那躲躲闪闪的神情,心里还是有了一些小小的猜测,现在乘着天上下雨,正好借送伞的机会过来探个虚实。

  “你先回去吧,我呆会儿再走。”米东杰接过雨伞对海伦用英语说道。

  “没什么事吧?”海伦瞟了一眼脸色不悦的段红莲。

  “没什么事,”米东杰故作轻松地笑笑,“我的一个同乡,也是童年的伙伴,正好也在上海。”

  “这洋婆子是什么人?”段红莲的火气又浮了起来,挑衅意味十足地瞪着海伦。

  “厂、厂里的技师……”米东杰多少有点慌乱。

  “哼,我看不见得吧!”段红莲话对着米东杰说,目光依然咬着海伦。

  “我先回去吧。”海伦自然也觉出了浓重的敌意。

  米东杰灵机一动,想到继续坐在这里谈下去只会越说越僵,不如也来个以退为进,先让段红莲冷静一下,慢慢地琢磨、适应、接受眼前的事实,然后再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这样也许反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这里,又要用到海伦所说的“节奏”了。

  “今天天不凑巧,咱俩还是改天见面再聊吧。”米东杰向段红莲建议道,把海伦送来的那把伞递了过去。

  “我看是人不凑巧吧?”段红莲冷冷地刺了一句。

  “我先回去,改天我像模像样摆一桌,给你们兄妹俩接、接风……”米东杰虚晃一枪准备撤退,自己都觉得“接风”的说法实在有点好笑。“你们住的地方很好找,我明天派人去送请帖。”

  “哼,还下请帖呢,挺会摆谱啊。”段红莲冷笑道,又扫了一眼海伦,话里有话地说道:“我看你是成了香饽饽了。”

  米东杰装作没听懂,接过海伦手里的伞,跟段红莲告别一声后像逃跑一样走入雨中。

  海伦紧贴着米东杰躲在伞下,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勾住香饽饽的胳膊,一路快步地离去。

  米东杰觉得当着段红莲的面这样亲密似有不妥,但转念一想,这样的效果其实相当不错,可以既直接又婉转地告诉段红莲,现在的米呆子是什么原因、什么现状、什么态度……至少也能让段红莲明白,人在变化、事在变化、整个世界都在变化,有些人与事就如流淌的河水,一旦流走就无法挽回。

  段红莲脸色气得铁青,真想一把掀翻面前的咖啡桌。

  雨越下越大,段红莲呆坐了一会儿准备回家,但拿起海伦送来的那把雨伞后,却又不愿使用,狠狠地朝地上一摔,昂首挺胸地走进雨中,留下咖啡馆老板目送着她那气冲冲的背影,只觉得完全摸不着头脑。

  段家兄妹来上海后一直居住在莫利哀路中段一幢名叫“埃德罗”的中档公寓里。

  公寓是一位比利时富商的产业,但现在由二房东在管理,对住户包水电、包三餐,折算下来总开销并不算高。段令康当时运气很好,正巧遇到几名法国前房客要回国,一下子空出来十几间房间,段令康颇有眼光,觉得这是个能赚点小钱的机会,于是将那十几间房间全部租了下来,除去自己占用二间之外,其余再行转租,顺手当上了三房东。事实证明这步棋走对了,随着避难的人越来越多,房屋变得日渐抢手,所有的空房全部加价租出,自己白吃白住不算,每个月居然还能多出一小笔钱来。

  回到公寓里时,段红莲早已淋得浑身精湿,但顾不得先回自己房间换衣服,而是马上敲开段令康的房门兴师问罪。

  “找到米呆子了?”段令康情知不妙。

  “我问你,当年那个田秋根,是不是你搞的鬼?”段红莲大声喝问。

  段令康本能地想否定,但转念一想,妹子既然已经与米呆子见了面,继续扯谎也没什么意义了,于是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来了个避实就虚,让段红莲快去换衣服,有什么话慢慢再说。

  “哼,果然是你。”段红莲怒目圆睁。

  “我这不是为了你好?”段令康忍不住叫了起来。

  “为了我好?”段红莲冷笑道。“我这一辈子全毁在你的手里了!”

  “你自己死心眼,怎么能怪到别人头上来?”段令康的脾气也没那么好。

  “我再问你,所有的信是不是被你拦掉了?”段红莲咄咄逼人地问道。

  “是又怎么样?”段令康恼火地吼道。“你瞧瞧你自己,跟疯婆子有什么两样?”

  “你个混蛋!”段红莲抓起沙发上的一只靠垫朝兄长扔去。

  “告诉你吧,我就是看不上米呆子,怎么样?而且,这也是咱爹的意思,”段令康躲过靠垫,恶狠狠地嚷道,“今天老实告诉你吧,当初米呆子的那座磨坊,也是我让人去烧的。”

  段红莲一怔,呆了半晌,终于坐在沙发上哇一声痛哭起来。

  “唉,我又怎么想得到,米呆子能有今天……”段令康看着妹子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忍,口气马上软了下来。“可要不是我当年的那把火,米呆子至今还是个乡下佬呢,撑死了就是再开一家磨坊。”

  “住嘴!”段红莲尖叫道。

  “我说,你没把米呆子的来历说出来吧?”段令康看着妹子手腕上的手镯问道。

  段红莲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油光铮亮的黑褐色手镯,看上去形状十分别致,甚至还略有几分古怪——由两条小蛇绞盘而成,蛇头微微翘起成交颈状——而且不是金银、不是宝玉,居然是用整块墨黑的乌木雕琢而成的,雕工异常精美,看得出应该花费了无数的时间和精力。

  米东杰现在还不知道,就是这只手镯,竟然就是开启自己那谜一般身世的钥匙。

  也就是说,段红莲现在已经知晓了米东杰的来历和底细:打哪儿而来、父母是谁、为什么被抛弃……

  “没说,好几次话到嘴边,还是缩了回去。”段红莲摇摇头。“他那个死样子,我为什么要告诉他?”

  “其实,就是告诉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时过境迁,早就无所谓啦。”段令康道。

  “不能这么说,既然我当时答应过老道要保守秘密,现在就不能轻易食言,”段红莲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人家的临终遗言,不能不当回事。”

  “行啦,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跟咱们也没多大的关系,”段令康拍拍妹子的肩膀,“今天见到米呆子,不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