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较量(2)
“请帖由我去送吧。”洪云甫自告奋勇地说。“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段令康至少不会把我赶出来吧？”
“嗯，段令康跟你总归算是老朋友了，这点面子不会不给。”米东杰相当高兴。
洪云甫找到莫利哀路上的埃德罗公寓，段令康开门见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真是又惊又喜又奇怪，直叹造化弄人，怎么各自兜了一大圈，最后会在上海滩上碰头？段红莲在旁边叹道：真叫不是冤家不聚首哪，居然还是跟米呆子在一起。
老朋友兴高采烈地叙了半天旧，这才说到了正题。
米东杰的请帖上，明明白白地写明同时邀请段家兄妹。
段红莲有些小小的高兴：难道米呆子回心转意了？
段令康犯了难：以自己这样的角色，双方见了面实在有些尴尬，不过想想米呆子的确颇有不计前嫌的大将风度，再说此一时彼一时，人家已经不放在心上了，自己又撑个什么劲呢？既然做人必须通达、圆融，那么借机与米老板套套近乎，至少不会有什么坏处吧？
“去，一块去。”段令康对妹子说。
米东杰的宴席设在派克路上的功德林素菜馆。
之所以选中这样一个地方吃素斋，其实还是煞费苦心的结果：米东杰决定带着海伦一同出席，以便继续旗帜鲜明地摆明态度，让段红莲慢慢接受现实，但犹太民族的饮食禁忌颇多，一般的餐馆不太方便，想来想去只有吃素菜最合适。此外，为了营造自然、融洽的气氛，今天的陪客还有洪云甫和汤伯卿，万一段红莲到时候出言不逊，二人还可以在旁边打打圆场。
功德林菜馆规模宏大，三层楼面、十二开间门面，许多名人都是这里的常客。米东杰定了一桌价值不菲的“罗汉斋”，小包厢内的陈设无不古色古香，雅致得令人瞠目，令海伦大开眼界。
段家兄妹准时赴宴。
段令康见了米东杰极其客气，双方说些不咸不淡的场面话，只字不提以前响水的旧事；段红莲本来面色还算轻松，但是一见到海伦在场，马上刷一下拉下脸来，此后一直横眉冷对，始终没有吭过声。
洪云甫靠着段红莲坐，菜一上来马上找到了话题，滔滔不绝地介绍起罗汉斋的好处来，说别看菜式林林总总十分丰富，其实只用到香菇、蘑菇、冬笋、木耳、面筋、腐竹等十八种原料，而滋味却又与山珍海味无异……段红莲第一次吃素斋，见了那些看上去与鸡鸭鱼肉毫无二致的菜品十分惊奇，品尝之余又觉香鲜异常，这才慢慢高兴起来，与洪云甫的话也越来越多。
米东杰病急乱投医，见了心里一动：洪云甫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要是日后跟段红莲配对成双，倒是相当合适。
可惜段红莲并不这么想，饭吃到一半，看到米东杰总是用英语在跟海伦交头接耳时，憋了半天的恼怒终于爆发出来。
“嘀嘀咕咕干什么？”段红莲开始发难，“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啊。”
“呵呵，海伦听不懂我们的话嘛……”米东杰只得强作笑颜。
“我听得懂，你咋不跟我讲呢？”段红莲将筷子往地上一扔。“什么海伦、海伦，有了洋婆子啥都忘了是不是？”
米东杰一时语塞，汤伯卿见了连忙和稀泥，一边吩咐伙计再拿一双筷子来，一边连说一些“好了好了”、“算了算了”之类的劝解话。
可惜段红莲的小姐脾气注定了不会见好就收，最擅长的倒是乘胜追击，新筷子到手，马上腾地站起身来，用筷子指着米东杰的鼻子，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段令康拉了几次都没拉住。
“告诉你，米呆子，不要发了点财就神气活现，像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姑奶奶不稀罕！”段红莲提高嗓门大吼大叫。
“我怎么忘恩负义了？”被当众唤作“米呆子”，米东杰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海伦一脸惊恐，脸色刷白，但看上去倒是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韵致——段令康近乎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精美绝伦的脸，要不是身边的妹子正在捣蛋，实在不想把目光移开。
米呆子好福气啊——段令康暗叹不已——既发了不小的财，身边又有这么漂亮的洋妞陪伴，真他娘的不枉此生！
“买东西也有个先来后到，何况……”段红莲既绝望，又愤愤不平。
“何况什么？”米东杰的耐心已经磨尽，没好气地反击道。“问题就在于这不是买东西！”
“我看就你这样的人不是东西！”段红莲现在的态度就像小孩子斗嘴。
“行啦，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段令康朝妹子呵斥道。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段红莲本就不满段令康的态度，干脆来个破罐子破摔，“瞧你那没出息的样，见了这洋婆子像丢了魂似的……”
“我看你是疯了，”段令康被点破心事，脸上一阵发烧，“我看咱俩还是先走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走就走！”段红莲将手里的筷子再次往地上一摔，高昂着头走出包厢。
段令康没办法，只得先行告辞，一边连连致歉，一边追了出去，但临走时仍不忘盯着海伦饱看了几眼。
米东杰没想到好端端的宴请竟会搞成这样一团糟，海伦虽然只字未问，但看得出也是满腹狐疑。米东杰只得苦笑着把段家兄妹到底是什么人、与自己是什么关系等等简单解释了一遍，海伦这才恍然大悟。
“老米，其实这样闹一闹也好，大丈夫当断则断嘛，”汤伯卿安慰米东杰道，“与其后患无穷，还不如就此了结。”
这么一说，米东杰陷入了沉思。
汤伯卿的话确有道理，长痛不如短痛。
那么，怎样才能让段红莲彻底死心呢？
米东杰虽然两只手同时能打算盘，但眼下这笔糊涂账，却怎么也算不明白了。想了大半夜，第二天勉为其难地写成一封词不达意的长信，先是重复说明了之前的原因，继而强调现在的处境，最后晓以大义，劝段红莲眼光放长，另觅高枝云云。信的最后，米东杰不忘提供担保：如果段家兄妹想要在上海做生意的话，自己一定尽最大的努力给予帮助。
写完以后通读了一遍，自己都觉得不太满意，也不太妥当，但还是找信封装起来交给洪云甫，请其再辛苦一趟，当一回邮差直接交到段红莲的手中。
“反正下午没什么事，我现在就去。”洪云甫一口答应。
“慢。”米东杰想了想又拦住。
米东杰迟疑着从贴胸口袋里摸出一件东西——那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绣囊——依依不舍地一同装入信封。
洪云甫第二次来到埃德罗公寓时，段家兄妹正好都在家。
段令康陪着洪云甫喝茶、闲聊，段红莲站在窗前，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准备读信。
信封里的绣囊掉落在地，段红莲心里一沉，情知一切的一切已是覆水难收。展开来信，越往下读，面色就越难看，匆匆看毕最后一个字，基本上已经属于勃然大怒。
段令康和洪云甫冷眼里观察，只见段红莲紧咬着牙，将信纸狠狠地撕成碎片，连同地上的那只绣囊，一扬手撒向了窗外，与此同时，两行泪水无声地滑落，掉落下来竟将地板砸得“啪嗒啪嗒”响。
段令康长叹一声，心里也有点心疼妹子，但嘴上什么都不好说。
洪云甫什么都看在眼里，只觉得面前这个无声痛哭的女子，以前在自己眼里总显得那么刚强、泼辣、麻利，唯有此时此刻，才露出了小女人柔弱无助的一面。
“哼，还假惺惺要帮我们做生意呢，”段红莲的柔弱只是昙花一现，“姑奶奶要做生意的话，还要你帮？”
“人家也是好意……”段令康接了一句。
“不用他的好意。”段红莲冷笑一声。“好，姑奶奶就把生意做给你看！”
“唉，疯了。”段令康朝洪云甫说道。
“我没开玩笑，”段红莲脱口而出，又朝着洪云甫一字一顿地说道，“回去告诉米呆子，就说我段红莲是准备做生意，而且是做跟他米呆子一模一样的生意！哼，从今天起，姑奶奶就是要跟他对着干，他做肥皂，行，我也做肥皂，打明儿起，我也去开一家肥皂厂。”
“你以为开厂那么容易？”段令康苦笑道。
“我不管，我不打算赚一分钱，只要能把米呆子挤下水去就成，”段红莲尖叫道，“到时候米呆子成了穷光蛋，看那洋婆子还跟不跟他？”
“瞧瞧，这就是女人家心性，把生意当成了儿戏。”段令康对着洪云甫连连摇头。
开肥皂厂，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洪云甫走后，段令康倒是陷入了沉思。
段红莲刚才那一句“开厂”的赌气话，如一声惊雷般惊醒了段令康的发财梦。
段令康自忖，自己既然是学化学出身，肥皂制造的难易度当然一清二楚，细想想，连米呆子这样的外行都能做到，难道自己还不如他？真是想想都不服气，就这么一个傻小子，如今一帆风顺发了不小的财，身边还有如花似玉的海伦……想到海伦，段令康马上走了神，眼前随即浮现出海伦那美艳的面容和玲珑的体态来。
“想什么呢？”段红莲没好气地抢白道。“是不是在想米呆子身边的那个洋婆子？”
一声吆喝把段令康惊醒过来。
段令康一边笑着呵斥“不要胡说”，一边拉着妹子坐下，一本正经地分析起眼下的处境来：
现在手上虽然还有点家底——总共约有近万元——居家过日子自然是没问题，但不思奋进的话，充其量就是当个无所事事的寓公，而且难保日后会不会山穷水尽。兄妹俩都未成家，真正花钱的时候还没到，而且在上海这种非但认钱，还特别认人的势利地方，土财主不办点实业的话，人家背地里全都瞧不上你。要是老这么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最终只能在社会中下层瞎混，绝对不可能跻身于上流社会，也永远与海伦那样的优质美女无缘……
当然，最后一句没敢说出口。
“哥，那你说怎么办？”段红莲忙问。
“怎么办？明天我先出去看房子。”段令康翘着大拇指说道。
“住得好好的，看什么房子？”段红莲没明白。
“呵呵，你不是要开厂吗？”段令康得意地反问道。“难道开在家里不成？”
“开什么厂？”这回轮到段红莲吃惊了。
“肥皂厂啊，”段令康答道，“你不是要跟米呆子对着干吗？你哥我成全你！”
“可咱们总共只有那么多钱，算起来连一万块都不满，怎么开得起厂来？”段红莲依然不敢相信。
“这个得再想法子了。”段令康似乎挺有信心。“我就不信米呆子刚起步的时候能有多大的实力，再说了，制皂业我虽然没具体干过，但大体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这玩意儿，投资可大可小，说白了，你就是在家里弄几口锅也能干起来。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如果以半手工的方式干，投资大不到哪里去。”
“那还等什么，干呗！”段红莲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