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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可知心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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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书籍名:《山月可知心底事》    作者:呦呦鹿鸣

那个人,到底是谁
1
到下周三的时候,试卷已经全部批改完毕,期中考的成绩排名也打印了出来,司徒玥接到成绩单,只看了一眼,就扔进了抽屉。
程雪“呀”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她这边看来。
司徒玥趴在桌上,掀起眼皮,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同情又怜悯,拖长了嗓音道:“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程雪皱着两道好看的眉毛,担忧道:“阿玥,你这成绩……会被阿姨骂死去吧?”
司徒玥叹了口气,有些哀莫大于心死的意味。
“别提了,我妈好久之前就说了,要是这次考得比上次还差,她就把我扫地出门,趁着年龄不到再生一个,兴许这辈子闭眼之前,还能看到自己孩子考上大学。”
程雪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后我给你补习。”
马攸扭过头来,安慰她:“没事儿司徒,你要是被阿姨赶出门了,就来我家,正好我妈老说我多不省心,你去了之后她就会知道得亏我是她孩子。”
司徒玥眯起双眼:“滚。不过,老婆你这次还是一如既往的棒啊,班上第一。”
“不止呢,”马攸插嘴道,“还进了年级前五十,老潘一定更加把你当个宝了。”
程雪红了脸:“哪有?”心底却也忍不住高兴。
司徒玥有意逗她,哀怨地看着她。
“小雪,我和老马两个没出息的,以后可就全靠你了,往后住你家,吃你的喝你的,你可别把我俩赶出去。”
马攸煽风点火:“对!对!你要是这样,我和司徒就上节目去曝光你。”
两只米虫,去上节目哭诉,到时候观众指不定骂谁呢。
程雪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放心吧,只要我有能力,一定……”
司徒玥就等着程雪这句话,不等她说完,就大叫一声“小雪”,扑了上去,抱着她的细腰蹭来蹭去。
这时,门外有人叫了一声“司徒”。
司徒玥起身看去,是班长。
“潘老师找你。”
司徒玥一愣,马攸好奇道:“老潘突然找你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司徒玥走到门口,正想向班长打听,突然看见潘艳华正站在办公室门口杵着呢!
司徒玥吓了一跳,看见潘艳华看向她的眼神很是复杂,总之不像是为了什么好事找她。
潘艳华见她看来,没好气地说了声“还不快点进来”,就转身进了办公室。
司徒玥脖子一缩,班长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祝你好运。”
司徒玥:“……”
她迈着小碎步进了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竟然连一班的班主任都在,就坐在潘艳华办公桌的对面,喜欢司徒玥的语文老师也在,只是不像之前每次都挂着笑,而是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气氛很是古怪。
司徒玥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不停回想自己最近有没有做什么错事。
她走到潘艳华办公桌前,也不敢像平时那样嬉皮笑脸,老老实实叫了声“老师”。潘艳华说了声“坐”,她才扯了张凳子坐在办公桌侧面。
潘艳华先是喝了口茶,才说:“司徒,这次考试成绩有点不太理想啊。”
司徒玥感觉心头一块巨石总算落了地,果然是为了成绩的事,同时又不禁纳闷,一班班主任为什么也在这里?难道潘艳华已经变态到要当着外人的面来羞辱她?
她悄悄吐出口气,斟酌着答道:“是,我下次一定考好。”
潘艳华掀起眼皮,面无波澜地盯着她:“你先别急着说下次的事。我问你,你周五晚上考完,干什么去了?”
司徒玥又迷糊了。
为什么要问那天晚上的事?
她去看电影了啊,但如果这样说的话,会不会让潘艳华认为她一考完就去潇洒,丝毫不把考试放在心里,更加证明她这次考这么烂是因为平时太放松?
司徒玥的心思转来转去,最后还是觉得,这事不能说。心中主意打定,她脸上的表情就平静下来,看着潘艳华道:“考完我就回家了。”
她考完是回家了,不过后来又出去了,这也是根据那条半真半假的说谎真谛做出来的说辞。
潘艳华却追问她:“一直在家吗?”
司徒玥没想到他会继续追问,这下就不知道怎么招架了,脸上显出一丝慌乱,又很快镇定下来。
“啊?嗯嗯,对,一晚上……都在家。”
潘艳华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道:“行,你回教室去吧。”
司徒玥一惊。
嗯?这就完了吗?
她还以为潘艳华还有问题等着她呢。
但潘艳华只是挥了挥手,让她出去。
司徒玥只好一头雾水地出去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来之前,潘艳华已经给她妈妈去了电话,旁敲侧击地问起她周五晚上的行踪,她妈妈早就告诉了他们,她周五晚上和程雪去看电影了。
等司徒玥走后,一班班主任往黑皮椅背上一靠,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姓冯,年纪轻轻,发顶已经岌岌可危,学生们给他取了个亲切的外号,叫他冯巩。
冯老师夹着眉头,面色凝重,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要老十岁。
当老师难,当班主任难上加难,当重点班的班主任则是难于登天。
几年以前他还是头顶茂密的精神小伙儿,几年后就成了满面沧桑的糟老头子,不外乎是盯着学生的成绩,和二班暗暗较劲,盯学生的心理状态,杜绝有抑郁、焦虑等之类的恶性心理问题的出现。
得,现在倒好,他还得盯学生的感情问题。
而且这事儿还是一向听话的迟灏给弄出来的。
周五晚上,迟灏被抓到和女生在女宿舍楼下约会,被前去巡视的门卫看到,两个人两手拉着撒丫子就跑。五十多岁的门卫哪里有两个年轻人的脚力好,跑到树林的时候,脚下踩到一摊污泥,“刺溜”一声就摔了个仰面朝天,差点儿把腰给扭了。跑远的两个学生听见了他的叫声,都停下了脚步。商量一会儿后,女生跑了,男生折回来扶着门卫站起来,还是个五讲四美的好青年。可架不住校纪校规摆在这儿,门卫隔天还是把这事儿报到了政教处,最后两边一核实,是一班的迟灏。
女生往前跑了没看见脸,最后冯老师一打听,从一班几个学生嘴里听到了迟灏和司徒玥的流言,就赶紧来办公室找潘艳华了。
潘艳华当然更偏向自己的学生,但司徒玥是否能干出半夜幽会这种事儿,他拿捏不定,便先给司徒玥家长去了个电话,又把司徒玥叫进办公室套了番话。哪里知道司徒玥怕他拿她看电影的这事儿来数落她成绩的问题,故以撒了个小谎,让潘艳华真以为司徒玥是为了掩盖昨晚和迟灏幽会的事,这下算是结下了一个天大的误会。
冯老师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吐了口浊气,看着潘艳华道:“潘老师,您看这孩子撒谎了,这下可是说不清了,只怕她和我们迟灏,还真有点事情。”
自己班上的孩子说了谎,潘艳华有些下不来台,但乍一听这话,他挑了挑眉,神色不善地反驳:“嘿?你这话说得,什么叫她跟你们班迟灏有事情,分明是你们班迟灏和我们司徒玥有事情。”
冯老师一噎:“是,总之是他们两个人有事情。潘老师,您看,这件事要怎么处理?”
潘艳华拿着搪瓷缸子站起身,边说边往办公室门口走去:“这事儿问你们班迟灏去。这臭小子,看着人模狗样儿的,来我们班菜园子来拱白菜啊,嘿,真行,我们班司徒,多好一女孩儿……”
冯老师看着他就要走出门口了,赶紧在他身后问道:“哎,潘老师,您哪儿去呀?”
潘艳华冲冯老师一扬手里的搪瓷缸子,头也不回:“我泡茶去。”
冯老师看着他办公桌旁立着的饮水机,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湘中对高一高二的学生管理得相对较松,没有硬性要求走读生上晚自习,司徒玥一向是傍晚放了学就回家,很少留在学校上晚自习。
不过今天她却格外老实地留在学校上了晚自习,直到下课铃声响起,还赖在座位上不动。
程雪看她慢条斯理地收着试卷,恨不得把上面的每一道褶皱都细细地捋平,再一张张地对齐折好。
程雪伸手抢过那张试卷,替她塞进书包,递给她:“你就是再拖延下去,今天也还是要回去的。”
司徒玥肩膀一缩,泫然欲泣,趴在她肩上,抽抽噎噎道:“老婆,要不我今天跟你回宿舍睡吧?”
程雪笑眯眯:“不行,宿舍床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我贴着墙睡,保证只睡一条小缝儿。”
“不行,你快回去吧,有人在等你呢。”
司徒玥:“谁?”
她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关山不耐烦的嗓音:“司徒玥,你走不走呀?”
关山站在门边,个子快赶上门板的高度了,一手吊着,一手插在裤兜里,书包依旧斜挂在肩头,一脸不耐烦,拽得不可一世的样子。
教室里一些还没走的女生立即发出一小阵惊呼声。
“是关山!”
“他怎么会来这儿?”
“好像是来找司徒?”
“他俩认识吗?是什么关系啊?”
听到关于自己的议论声,司徒玥有些不适,背上书包,跟程雪告了别,就越过关山走出了教室。
轻微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知道是关山跟了上来:“不是要你先走吗?”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
她等了会儿,还是没等到回答,只能边下楼梯,便往回望他:“我不是跟你说了我要上晚自习,让你放学了先回去吗?”
关山没答话,空着的那只手突然按上她的脑袋,手上一扭,将她的脑袋强行按正。
“看路。”
司徒玥被他按着,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幼儿,低着头看脚下的台阶,一级又一级,探脚走下去。
正想再问,关山低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不等你,谁送我回去?”
司徒玥试图唤起他的良心:“你不会自己坐公交车吗?”
关山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放过奴役你的机会?”
司徒玥:“……”
是她错了,良心这种高端配置,关山生下来就没有。
到家后,司徒玥一进家门,就看见她家太后抱臂在沙发上坐着,客厅的灯光打在她严肃的脸上,很有一种升堂问审的架势。
“回来了?”
正蹲下去换鞋的司徒玥后背一凉,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
她花了五分钟才解开鞋带,磨磨蹭蹭地换了拖鞋,平时都是两脚把鞋子甩开就不管了,今天却提着脱下来的帆布靴,打开鞋柜,整整齐齐地放进去,看见鞋柜里有点凌乱,还勤劳地伸出手去摆正了一下。
杨女士阴恻恻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你擦鞋柜呢?”
司徒玥讪讪一笑,把鞋柜门给关上,走到沙发边,摸摸脑袋,问杨女士:“妈,我爸呢?”
杨女士斜眼看来:“出差去了,放心,他下周才回得来,绝对赶不上来救你。”
说完,杨女士朝司徒玥一伸手:“拿来。”
司徒玥装傻:“拿什么?”
杨女士眼睛一瞪,当即就要发作:“玥儿,你再跟我涎皮赖脸试试?”
司徒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放下书包,打开拉链,找出被折成了一只小帆船的成绩单,交给杨女士。
杨女士朝她看来。
司徒玥赶紧举起双手:“不是我!是马攸折的!我要他别折别折,这多耽误事儿,他非不听啊……”
杨女士瞥了她一眼,没说话,低头去想办法解开那只小帆船。
司徒玥趁她低着头没注意,脚下一抹油,迅速地闪回了自己卧室,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五分钟后,杨女士暴怒的声音,伴随着咚咚咚的敲门声,在门后响起。
“司徒玥!你给我开门!
“考这么点分!你还好意思锁门?
“你快点啊,我数三下,再不开门,我去拿钥匙了!”
正抵着房门的司徒玥一惊,坏了!她怎么忘了还有钥匙这回事儿了?
门后杨女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司徒玥贴着门听了一会儿,怀疑她真的去找钥匙了,这下急得六神无主,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她拉开衣柜门,不行,她妈一进来,铁定先看衣柜。
她将衣柜门合上。
再看看床底,得,她这床直接放地上的,哪里有床缝给她钻?
她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转,连空调顶上都看了看,恨不能此时蜘蛛侠上身,给她来个飞檐走壁的特异功能。
嗯?等等?
飞檐走壁?
司徒玥乱走的脚步倏地一顿,侧过头,看向自己房间外的那个小阳台。
她有一个危险的主意。
2
关山拿保鲜膜将自己的手臂一圈圈地缠好,走进浴室,洗了个澡。
将裤子穿好后,他顺道在洗手台刷了个牙,刷牙时抬头看见自己单臂吊着的傻样儿,不禁又有些烦躁。
还是去医院把石膏给拆了吧。
可拆了之后吧,又不免没了某些福利。
还挺纠结。
他皱着眉,低头将腮帮子里含的那口水吐了出来。
漱完口,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他也懒得吹,顺手捋了把头发,就扯了块儿白毛巾搭在肩上,往自己房间走去。
他刚打开房门,走进卧室,就感觉平时待惯了的房间,有一种很不对劲的感觉。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窥视一样?
他背后发毛,警觉地抬起头,双目如电,在室内逡巡了一圈,目光瞥到阳台拉门外时,差点儿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在原地一蹦三尺高。
“司徒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玻璃拉门外,正挥舞着胳膊,指着玻璃的司徒玥。
她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是在说“开门”两个字。
关山走过去,有些不自然地拿一块儿小得可怜的毛巾,堪堪挡住自己光裸着的胸口,然后在司徒玥期待的视线里,将窗帘“唰”的一声,利落地给拉上了。
司徒玥:“……”
她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半分钟后,深灰色的窗帘又“唰”的一声,再次拉开。
关山上身已经穿上了一件白T恤,他打开了玻璃门。
司徒玥立即闪身进了房间,又快速地将玻璃门合上,还把窗帘也拉上了。
关山皱了皱眉:“你又干了什么坏事?”
以前两家还是邻居,关山还和他妈妈住在这所房子里的时候,只要司徒玥犯了什么错,杨女士拎着擀面杖要来打她,她就翻来关山家。
是真的字面意思上的“翻”,他们两家住对门,司徒玥和关山的房间是挨着的,中间就放了一个装空调机的铁架子。
小时候的司徒玥艺高人胆大,13层的楼也不放在眼里,跨着两条短腿,先是翻进铁架子里,又扒着关山房间外阳台的栏杆,翻进他的房间,凤凰巷方圆十里的小偷们要是看到她的英姿,都得自愧不如,叹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
关山第一次见到她站在他房间外的时候,真是心脏都要吓停了,后来不知道叮嘱了她多少回,不要做这么危险的动作,司徒玥每回都说好,可到了下一次她妈去厨房拿擀面杖的时候,她还是本能地翻栏杆,跑到他房间里来避难。关山没办法,就只能在他阳台外的栏杆上系了一条结实的静力绳,让司徒玥过来时就系在腰上,好歹安全一些。
司徒玥走到他床边,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叹了口气:“还不就是为了期中考这事儿,你是没听见我妈那语气,凶得仿佛要拿刀杀了我似的,我绝对不是她亲生的。”
关山不接她的话,只低头看着地面。
司徒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洁净的地板上,散着七八个灰脚印,而且还是从阳台一路嚣张地延伸到床边她的脚下,不用说也知道是谁踩的。
司徒玥哈哈一笑,脱下两只拖鞋,拿在手里:“我不穿了,行吧?你这洁癖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改啊?”
关山只微扫她一眼:“这不是洁癖,是爱干净。”
他伸手接过她那两只拖鞋,省得上面的灰簌簌地往他床上掉落,然后又拿着鞋子走到客厅玄关,放在地上,刚想拉开鞋柜,给她拿一双干净的鞋,却猛然记起这已经不是从前了,他家的鞋柜里,再也没有备给司徒玥的一双拖鞋。
他眼神一黯,关上柜门,空着手走回卧室。
司徒玥坐在床上,问他:“鞋呢?”
“没有。”
“哦,没事儿,我不穿也行。”
可关山已经将自己脚上的拖鞋脱了下来,微微弯下腰,摆在她脚边。
司徒玥只好伸脚,穿了进去。
他刚脱下,拖鞋还有点微微的发热。
司徒玥站起身,打量起他的房间:“哎?关山,你房间没怎么变哎。”
关山卧室的陈设相当简洁,一张一米五来宽的单人床,床边是两个床头柜,进门的左手边是一扇双开的衣柜,床前则是一张书桌,书桌旁的墙上钉了几条书架,架子上放着的都是一些旧书,有小学时的教科书,也有一些课外书籍,比如《哈利·波特》系列全集,司徒玥曾在关山的房间内将这一套书翻了一遍又一遍。
书架上原来还有一个相框,夹着一张她和关山的童年照。
照片是在照相馆里照的,关山在照片里被扮作了一个女孩儿,穿着粉色的蓬蓬裙和蝴蝶凉鞋,还穿了一条白色的丝袜,眉心被关阿姨用口红点了一颗美人痣,嘴唇也被描得红艳艳的,看上去就跟个粉雕玉琢的洋娃娃似的,把站在一旁的司徒玥都比下去了一大截。
照相馆里有专门给小孩子拍摄的道具,是一顶《还珠格格》里香妃娘娘戴过的同款流苏头饰,司徒玥那时内心很想要戴,可照相师傅见关山长得漂亮,便给他戴了,司徒玥又羡又妒,馋得泪眼汪汪,最后照片拍出来,她皱着眉撇着嘴,一脸包子样儿。而关山因为被不靠谱的妈妈打扮成女孩儿,心里也很郁闷,小脸绷着,眼睛里喷着火,像是和镜头外的人有仇。
这张照片可以说要多丑就有多丑,关山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直将它摆在书架的显眼处,现在总算迷途知返收起来了,司徒玥松一口气之余,却也不免有些纳闷。
那照片呢?被他扔了吗?
她一路将视线从书架移到他的书桌上,见上面正摊开放着一本书,拿起一看竟然是一本理综“五三”,已经被关山做了一半,还有一大沓草稿纸,上面画满了司徒玥看了就头晕的公式。
她揉了下太阳穴,叹气道:“关山,你现在也堕落了,竟然搞起学习来了?”
他搬家以前,还和她一样是扶不起的阿斗,是并列学校倒数一二名的学渣,现在竟然在深夜做起了“五三”?
司徒玥不禁有种同伴已经往前走了,自己却还在原地踏步的被背叛感。
她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扒着椅背,抬起头,语气低落地问他:“成绩真那么重要吗?”
关山走到书桌边,微微坐在书桌边沿,微微低头,看着司徒玥的眼睛:“你重视它,就重要。”
司徒玥皱着眉反驳他:“你这话顺序不对,是先认为一件东西重要,才会去重视。”
“都一样。”
关山道:“成绩、学习、考大学,这些东西本身没有重不重要一说,如果你将来想读研、读博,甚至出国深造,或是从事工程师、科学家、医生律师等等职业,那么考大学对你来说就相当重要,那如果你没什么志向,就想着高中毕业了去天桥底下贴膜,成不成绩的,当然就不重要了,所以说学习重不重要,全看那个人对未来的设想与文凭、知识是否直接挂钩。”
司徒玥哼了一声:“贴膜怎么了?你瞧不起贴膜小哥吗?要没有他们,你的手机买一个摔一个。”
关山有些意外:“你从哪里听出我瞧不起贴膜小哥了?我分明是单一地、纯粹地,瞧不起你。”
“哟?你还瞧不起我?”司徒玥跷着脚,换了个姿势,“那请问关大学霸,你有什么远大理想,让你改邪归正,从此认真学习了呢?”
关山微一晃神,低声说:“医生。”
司徒玥没听清:“什么?”
关山直直地看着她,像是宣誓那般,严肃又认真地对司徒玥说:“我想学医,小玥儿。”
还挺认真?
司徒玥吐了吐舌头:“那你可得加油了。”
她话音刚落,忽然听见门铃声响起。关山起身,准备出去开门,司徒玥却拦住他,踮脚跑到门边,先掀开猫眼盖,眯着眼看了一下。
这一看就如同接了只烫手山芋,倏地缩回身子,她指了指门外,大祸临头地用口型对关山道:“我妈!”
关山道:“那你……”
还没说完,司徒玥已经整个人扑了上来,关山猝不及防,被她撞到了鞋柜上,背上的骨头抵着鞋柜,带出一阵针刺般的疼意。
司徒玥紧贴着他的身体,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伸出食指,竖在唇边,拼命地示意他别出声。
刚洗完澡的关山,后背再次渗出一层热汗,不知是不是被司徒玥用掌心堵着嘴,他呼吸有些不畅,热意蒸腾上脸,整张脸都红成了番茄。
司徒玥见他低垂着眼帘,没有要说话的兆头,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放下捂住他嘴的手。这时门铃声再次响起,她冲关山比了比门外,又指了一下他卧室的方向,意思是她去他卧室躲着,他来应付她妈。
关山低着头,目光恍惚,也不知道听懂了没。可门铃声一直在响,司徒玥急得如热锅蚂蚁,也没时间再说一遍了,踮着脚,一路跑回了关山的卧室,拉开他的衣柜门,躲了进去。
关山等了片刻,确定她已经藏好了,才打开门。
杨女士就站在门外,他赶紧打了声招呼:“阿姨。”
“关山啊,”杨女士笑了笑,“有没有看见我家玥儿啊?”
关山摇了下头,反问道:“这么晚了,她没在家吗?”
杨女士的视线低垂,凝视在他脚上。
关山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赤着脚,他的拖鞋被司徒玥穿走了。
他微微定了定神,解释道:“地上凉快。”
杨女士呵呵一笑:“你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阿姨可以进去坐一会儿吗?”
关山一愣。
“怎么,不方便吗?”
“没有,”关山回神,“阿姨请进。”
见杨女士弯腰准备换鞋,关山忙阻止道:“阿姨,不用换鞋了,就这么进来吧。”
杨女士便直起身,笑着走进了客厅。
关山便准备去餐厅给她接杯水,走到半路,突然记起一件事来,侧头一瞥,司徒玥那双梅子色的拖鞋就大剌剌地摆在玄关处,放在他一堆白色灰色黑色的运动鞋里,相当的惹眼。
他眼角一抽,尽力维持住脸上的镇定,走去餐厅倒了杯纯净水,又走回客厅,双手递给杨女士。
杨女士接过,笑眯眯地看着关山:“还是你这孩子懂事啊,不像我家里那个不成器的,就因为她考试考砸了,我说了她一两句,结果人跑得影儿都不见了,这次你们也期中考了吧?考得怎样?”
关山回答道:“还可以。”
“嗯,”杨女士点了点头,“你今年升高三了吧?怎样?想考哪个大学?”
关山说了一个大学的名字。
杨女士吃了一惊:“那学校可不好考啊。”
说完又觉得不好打击孩子的自信心,杨女士便又说道:“当然,有这个志气是好的,加油,阿姨看好你。”
“谢谢阿姨。”
两个人又尬聊了十五分钟,等到实在是没话题聊了,杨女士才站起身。
关山以为她要走了,连送她的话都含在嗓子眼里了,却听她突然道:“你们这房子跟我们是一个户型吗?我怎么感觉大些呢?那是你的房间吗?阿姨可以进去看看吗?”
关山傻了眼。
“怎么,”杨女士别有意味地笑了下,调侃他,“藏了小女朋友?”
关山如同被踩了脚,忙道:“当然没有!”
杨女士被他吓了一跳,抚了抚胸口:“没有就没有,反应那么大干吗?你阿姨心脏病都要被你吓出来了。”说完就往他卧室走去。
关山急忙道:“阿姨……”
“怎么,不是说没女朋友吗?”
关山结结巴巴道:“不是……房间乱。”
“嗐,”杨女士笑着挥了下手,没放在心上,“我还以为什么呢,放心,阿姨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司徒玥的房间,跟猪窝有得一拼。”
关山无奈。
杨女士已经不由分说地走进了他的房间。
关山愣了一愣,提步跟了上去。
刚走进去,杨女士就笑道:“你这孩子,还说自己房间乱,我看挺整洁的。”
关山支吾了几声,眼神却忍不住往衣柜那里瞟,等杨女士看过来,就赶紧目视前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脏却怦怦乱跳。
可该来的总会来,杨女士转了一圈,看了他的书桌、书架,最后视线还是移到了衣柜上。
关山的呼吸都要停了。
杨女士看了他一眼,伸手搭上衣柜门把手。
“阿姨!”
杨女士回过头来,笑了笑:“哎哟,看我,怎么能随便翻你的衣柜呢?”
她的手从门把上放了下来,关山几乎是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杨女士突然抬手,在柜门上敲了两下,边敲边道:“你这柜子看着挺好的,听这声响儿,结实。”
关山:“……”
“行了,”杨女士收回手,“我也不在你这儿耽搁了,要去找我那欠收拾的闺女去了,她今天晚上要是不回来,我就当没这女儿,把她那房间拾掇拾掇,当狗窝得了。”
关山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一路将杨女士送到门口,才关上门。进了自己的卧室,他拉开柜门,就看见司徒玥坐在他的衣服堆里,一手拿着一只拖鞋,抱在胸前,眼泪汪汪,恶狠狠地威胁他道:“关山,如果你今天赶我出你家门,我就一头闷死在你床上。”
关山:“……”
你还真敢说……
他捏了捏眉心,觉得自己这本应做做题就睡觉的夜晚,被这母女俩弄得心力交瘁。
“你回去吧。”他叹口气道。
“我不!”司徒玥十分坚定立场,“你没听见我妈的话吗?回去我就得被她收拾。”
“她还说你不回去房间就让给狗住呢。”
“你听她扯,”司徒玥翻了个白眼,“我妈她狗毛过敏。”
关山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衣服堆里扯了出来。
司徒玥大叫:“你干吗?关山!我警告你!你这是见死不救!还讲不讲义气的!啊啊!你撒手啊!不然我咬了啊!我真的咬了啊!”
关山见她亮出一粒尖利的犬牙,丝毫不怀疑司徒玥的节操已经没下限到了张嘴咬人的地步,赶紧放开手。司徒玥又一屁股坐回了他的衣服里。
他头疼不已,道:“你妈知道你在这里!”
“什么?”
司徒玥睁大双眼:“她知道?”
关山指了指外面:“你妈刚才走的时候,把你的拖鞋,揣走了。”
姜还是老的辣。
司徒玥从衣柜里钻出来,目光沉痛,跟关山告别:“再见了朋友,明天上学要是没见到我,记得每年清明的时候,到我坟头上炷香。”
说完,她就像梦游一般,一脸呆滞地回了自己家。
第二天,关山果然没见到司徒玥。
不过是他自己先走了。
这之后的很久,他再也没跟司徒玥坐同一辆车子上学。
因为,那一天的晚上,他做了一个美丽又羞耻的梦。
梦里,司徒玥坐在他的衣柜里,身下是凌乱的衣服堆。
她嘴里不停地说着一句重复的话——
“关山,我要咬你了。”
3
第二天,司徒玥时隔已久骑了自行车上学。
在买早餐的时候,她碰见个熟人,打了个招呼。
等米粉煮好的间隙里,熟人突然挨挨蹭蹭过来,满脸的八卦,问她:“哎,司徒,你和迟大校花怎么样了?”
司徒玥掀起半迷瞪着的眼皮。
自从迟灏放她鸽子之后,她就再也没找过他了。
她最后发的那条消息,就孤零零地躺在两个人的聊天对话框里,乏人问津,最后迟灏在她的聊天列表里一沉再沉,司徒玥眼不见心不烦,竟然也有好几天没想起迟灏了。
陡然被人问到,司徒玥还有点蒙。
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掰了呗。
但她不可能这么说,因为她可不想听到自己被迟灏无情甩开的八卦,只摸了下鼻尖,含糊道:“嗯,还成。”
熟人一脸不信的表情,嘻嘻笑着撞了一下她的肩膀。
“哎,和我还藏着掖着干吗?我都知道啦,哈哈哈……”
她知道什么了?
司徒玥一头雾水,也没打算问,扯出个笑脸,接过阿姨递来的米粉,蹬着自行车,滑远了。
却没想到,从自行车棚到五班教室的一路上,都有同学和她打招呼,要么就是扒在窗沿上,冲着她龇牙一乐。
怎么回事?
难道她一夜之间变成个绝代风华的万人迷了?怎么人人见着她都给她一个神秘的微笑?
司徒玥歪头看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也没看出哪里变了,头发昨天晚上没洗,有点油,被自己绑成了一个丸子头,碎发旁逸斜出的支棱着,有些乱,她用手捋了一下。
又看见半截衣领子塞进了脖子里,她顺手扯了出来。
直到浑身上下再没有半点不周到之处后,她才往教室走去。
如果这些同学因为半截衣领子就对她行注目礼的话,那她只能说,这些人的精神生活也实在太贫瘠了一点儿。
等进了教室,本来吵吵嚷嚷的教室,在她走进去时,“唰”的一下,居然瞬间安静下来。
效果比潘艳华亲临都要整齐划一。
司徒玥有点蒙。
她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走到自己桌子上坐下。
马攸和程雪立即扭头盯着她。
司徒玥再也受不了了,将书包从肩膀上抽下来,“啪”的一声,甩在椅子上,叉腰怒道:“怎么了?你就说姑奶奶又犯了什么事儿了?至于这么看着我吗,我又不是个国宝!”
全班安静如初。
马攸抽出手机,递到司徒玥眼前:“姐妹,这下你可犯大事儿了。”
司徒玥接过手机,足足看了五分钟。
脸上的表情由愤怒转为震惊,继而鄙夷,最后回归愤怒,将手机扔给马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手机上的内容是湘中贴吧里的一个置顶帖子,帖名取得相当霸气,就叫“震惊!西二楼女寝下惊现某神秘男子”。
帖子没有贴图,发帖子的人ID叫“四喜丸子”,这位“四喜丸子”在帖子里说,她听到一条内部消息,说是周五晚上大概十点钟左右,西二楼的女寝楼下站了一对情侣,两个人拉着手,女生正要去开寝室楼铁门的锁,正好被前去巡逻的门卫看见。门卫喊了一声,结果俩人撒腿就跑,跑进女寝楼前那片小树林,门卫没看清路,摔了一跤,女生继续往前跑了,男生回头来扶门卫起来。门卫告到政教处后,发现该男生是高二重点班一名成绩十分优异的学生,下面称B某。
跑掉的女生经班主任查实,是高二平行班的某个女生,简称A某,A某平时行事高调,高二的人里没有不知道她和B某之间的事的,据楼主所知,这位A某从高一进校就开始纠缠B某,呵呵,可惜的是,B某根本不搭理她,A某还不死心,每天给B某带早餐,B某根本不想吃,不是扔了就是给别的同学吃,B某还跟身边朋友讲过,A某真的很烦人,但A某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给别人带来了困扰,还会在B某上体育课的时候来骚扰他,大家私下里都叫她“无脸妹”。
现在A某和B某的事已经闹到了政教处,听说两个班的班主任吵得不可开交,B某是每学期都拿鼎沣奖学金的优等生,现在出了这个事,估计奖学金也会泡汤……
帖子的内容大致如此,底下的回复已经盖了一百多层,司徒玥没翻完,只看到大部分人在骂那个女生,字眼用得很过分。
也有一小部分人持怀疑态度,说“无图无真相”,“四喜丸子”就亲自下场撕,回复说“只要是高二的,肯定知道她在说谁”。
底下便有一堆跟帖的,问她“A某是不是复姓”。
“四喜丸子”给了肯定的回答。
这样一来,几乎就指明了帖子里的女主角是谁了。
复姓并不多见,在湘中,整个高二年级,复姓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就是司徒玥,另一个复姓欧阳,可惜是个男生。
就算高一、高三年级的不知道司徒玥的大名,可是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哎,你们年级有没有一个复姓的女生啊,就能很快得到答案。
司徒玥脸颊烧得通红,攥紧拳头,捶了下桌子。
“去他大爷的!”
这一句话犹如一根燃着的引线,班上好热闹的同学全都围了过来。
“司徒,别气别气!犯不上!”
“我嘞个去!这‘四喜丸子’谁啊?有本事找咱们司徒正面刚啊!背后捅人是怎么回事!”
“有谁知道她是谁吗?欺负到咱们五班的人头上了,这口气可不能忍!”
“还无脸妹?无脸他妹啊!嘿!可真够缺德的!”
“就是就是!”
有一个同学举起手,带着点好奇意味地问司徒玥:“司徒,你真的和迟校花晚上去寝室楼下约会了吗?”
他刚一问出口,就犯了众怒,一群同学把他按在圈子中心,一顿猛揍。
“说什么呢你!徐大虾!”
“有没有敌我立场!啊?你站哪儿边的呢?”
“不会说人话就把嘴闭着!没人嫌你是哑巴!”
徐大虾抱着脑袋申辩道:“不是!我这是……这是帮大家问的啊!难道你们就不好奇吗?”
空气静默了三秒,众人不约而同地朝司徒玥看去,她坐在椅子上,眉目阴沉,不发一言。
众人这下拿书的拿书,抽凳子的抽凳子,把徐大虾又是一顿暴揍。
“谁好奇了?我一点也不好奇好吗?”
“司徒是什么人,难道五班的人不清楚吗?”
“你是‘四喜丸子’派来的奸细吧?”
“你个叛徒!大伙儿揍他!”
徐大虾被揍得“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教室里吵得几乎要掀翻屋顶,还有书本在半空飞来掷去。
这时,门口传来一声狮子吼:“干什么呢!想造反吗!”
众人回头望去,教导主任叉腰站在门口。
教导主任姓黄,对学生从来都没有一个笑脸,又是干得管风纪的这样没人性的活儿,脸上就差没刻上“铁血无情”四个大字,学生们私底下都叫他“黄面瘫”。
五班学生一见是他,几乎是在一眨眼的时间里,就各自回了自己的座位,迅速埋头苦读起来,一个个认真得仿佛是奔清华北大的苗子。
黄主任板着脸问:“司徒玥是哪个?在不在?”
刚刚还埋着头看书本的学生们,“唰”的一下,不约而同地把头朝司徒玥扭来。
司徒玥站起身,起得急了,椅子在反作用力下,和大理石地板划了一下,发出“吱”的一声刺耳声响。
黄主任就在这道声音里,面无表情地对司徒玥说了句:“出来一下。”
司徒玥在全班的目送下,挺着背,走出了教室。
司徒玥跟在黄主任的后面,下了楼,一直走进了一楼的政教处。
还没进去,她就听见了她的班主任潘艳华的大嗓子。
“嘿?你们挺会想的啊,要一个女生上台做检讨,还为了这事儿?你们以为这是文艺汇演念演讲词呢?缺不缺德哪?”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穿黑色线衫的中年男人劝他:“艳华,你注意点你的言辞!”
潘艳华憋了口气,好歹收敛了一下:“校长,对不住,脾气没收住,只是我就一句话,处分,可以,通报不行,上台检讨,更不行!”
他旁边坐的就是一班班主任冯老师,听了这话,第一个不同意,苦口婆心道:“潘老师,你何必动这么大肝火?难道就你们班司徒玥一个人做吗?我们班迟灏也做啊。”
潘艳华差点儿从皮椅上蹿起来。
“你还说?男生和女生能一样吗?小冯啊,你这个年轻人难道不玩贴吧的吗?”
“贴……贴什么?”冯老师有些没跟上。
“贴——吧!”潘艳华张着嘴,一字一顿道,“孩子们聊天的工具,你是没看到我们司徒在里面都被骂成什么狗样儿了,你们迟灏倒成了受害者,你说说,这男女能一样吗?”
黄主任咳了咳,政教处一众老师回过头来。
司徒玥被带着走了进去。
老师们围着办公桌坐着。司徒玥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只知道是学校的一些管理人员,还有几个穿着通勤装的男女,司徒玥更不认识,只能弯下腰,鞠了一躬,笼统地说了句“老师们好”。
老师们除了潘艳华、教导主任,都微笑着冲她点头致意。
有个戴着眼镜、穿着通勤装的年轻女人拉了一张皮椅,道:“来,坐。”
司徒玥拘谨地向她道谢:“谢谢老师。”
那女人笑了笑:“我不是老师,严格来说,算你学姐。”
司徒玥怔了怔。
潘艳华跟她解释:“这是你05届的宋依依学姐,当年的高考状元,去了北大的,现在在鼎沣集团工作,你多跟人家学习学习。”
宋依依笑道:“潘老师不要给我戴高帽子啦,学弟学妹们以后肯定比我更有出息,叫他们看笑话了。”
司徒玥勉强挤出一个笑,心底却一片惶恐。
鼎沣集团是湘中当年一个十分优秀的校友创办的上市公司,资产过亿,在整个湘市,几乎是龙头企业。
校友功成名就之后,也不忘当年栽培过他的母校,捐图书馆,修教学楼,所以湘中的图书馆就叫“鼎沣图书馆”,“高二楼”“高三楼”的招牌也是照着他的字体做的,湘中的塑胶田径场、校门口那阔气十足的喷泉、可以容纳上千人的大礼堂,几乎都和他有点关系。此外,湘中每学期的奖学金,也是这位校友掏的腰包,奖金相当丰厚,一等奖接近两万,就是一年的学费也没有这么多。
司徒玥得用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死死掐住大腿,才能让自己不发起抖来。
终于,有一个老师模样的人问她:“司徒同学,你和迟灏同学,是什么关系?”
司徒玥的脸颊烧了起来,低垂着眼,回答道:“同学关系。”
她以为自己说的声音很大,其实在别人听来,就跟含在嗓子眼里一样。
那老师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司徒玥嘴巴哑了一哑,刚想开口回答。
潘艳华就不耐烦地怼了回去:“她说正当同学关系,张老师你耳朵不行吗?”
张老师被噎了一下,总算没跟潘艳华计较,又问司徒玥:“除了同学关系之外呢?”
司徒玥一蒙:“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
“就没有别的……不正当的关系?”张老师徐徐善诱。
司徒玥被“不正当”这闷头一棍子打得耳鸣眼花,耳朵臊得通红,又羞又气。
她想起潘艳华刚刚打的那个岔,心里有了些底气,平时的机灵劲儿全上来了,反问张老师:“什么不正当的关系?张老师,您给个提示?”
张老师一愣。
这师生两个,说话风格怎么一脉相承的噎人?
潘艳华在一旁听了,一巴掌呼上司徒玥的后脑勺,劲儿不大,只把她的脑袋瓜推了个趔趄:“说什么话呢?没礼貌!”
司徒玥摸了摸脑袋。
潘艳华道:“张老师你也别在这儿套话了,水平低劣得我都看不下去。司徒啊,我跟你明说了,周五晚上学校门卫在女宿舍楼下看见两个学生在讨论学习问题……”
旁边有老师提醒:“不是讨论学习!俩人拉着手呢!”
潘艳华当作没听见,继续道:“这两个热爱学习的学生有一个你也知道了,是一班的臭小……迟灏同学,另一个他们怀疑是你,老师知道你最近为了期中考的事每天努力学习,你这孩子,你看你,就是再爱学习,也不能昼夜不分,大晚上地找同学交流是吧?”
所有的老师脸上都是不忍卒听的表情。
潘艳华还说张老师套话的水平低劣,他这一手牵着人走的把戏,显然玩得也不怎么高明……
司徒玥认真地听完,最后十分平静地道:“潘老师,您不用说了,那个女生不是我。”
所有的人,听到她这句话,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潘艳华也不例外,他虽然护犊子,却对于司徒玥就是晚上幽会的那个女生的猜测,没有过异议。
这几乎就是事实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
司徒玥摇头:“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周五我在看电影。”
“不对,”一班班主任立即反驳,“那天在办公室,你还说你整晚在家。”
司徒玥承认道:“那天我撒谎了。”
众人看着她的眼神,开始微妙起来。
司徒玥清楚,这是一种不信任的眼神。
人的认知就是这样的,撒了一次谎,不管这个谎言是大是小,人们从此有资格怀疑你每一句话的真假,因为在说第一句谎言开始,一个人的可信度就打了折扣,就像那个寓言故事狼来了,没有一个人会任由他无止境地欺骗下去。
所以一个人在承认自己撒了谎的同时,也必定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那便是自己之后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别人都有权持保留态度的代价。
司徒玥这回不掐大腿了,掐也没用,因为她已经发起抖来。
4
回教室后,一堆同学瞬间围到了司徒玥的课桌边。
马攸首先沉不住气,急问道:“怎样?他们把你叫出去干什么?”
“干什么?”司徒玥嘴角扯出个讥诮的笑,“逼供呢。”
她吐了口气,一腔怒火再也忍不住,口不择言道:“我到底是走了什么霉运?迟灏他不晓得是跟哪个女孩子幽会,结果都怀疑是我,我那晚明明在看电影,谁约会会选在学校里啊?找刺激吗?”
五班的同学没有一个怀疑她的,纷纷帮她声讨起那个不知名的正主来。唯有一旁的程雪退出了人群,手里拿了一本下节课要用到的语文书,目光却不在书上,呆呆地出着神,众人骂上一句,她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马攸问道:“然后呢?政教处做了决定吗?你会不会受处分?”
说起这个,司徒玥更气,黑着脸道:“他们说处分就不用背了,不过要在期中总结大会上做检讨,喊我去也是要通知这个决定。”
“那你做吗?”
“不是我做的我干什么要认?”
司徒玥捏紧拳头,像是下定了决心:“我不认。”
接下来的几天司徒玥被叫到政教处无数次,问题千篇一律,她心中打定了主意,就是低头不说话。
教导主任让潘艳华劝一下她,潘艳华却比她还横,冷着脸,就一句话:“她不说,我有什么办法?”
教导主任拿这师生两个都没办法,无功而返。
与此同时,贴吧里的那个帖子开始越垒越高,高达几百楼。
楼主“四喜丸子”开始爆更多的料,比如司徒玥学期伊始开设的那个赌局,司徒玥的成绩也被抹去姓名班级,贴了出来。“四喜丸子”甚至还贴心地和迟灏的成绩做了一个单科和总分成绩的对比图,条形图折线图百分比对比图一应俱全,就差没做个函数建模。
司徒玥直觉这“四喜丸子”是个人才,不去华尔街闯荡一番,简直就是全人类的损失。
同时,司徒玥也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认识到,自己的成绩竟然烂到这个地步,几乎全科飘红,和迟灏那逆天的成绩一比,简直惨不忍睹,教科书式地表明人类潜能的天花板和下限。
帖子底下全是嘲笑之声,也有人说:“学渣怎么了?学渣就不能和学霸谈恋爱了吗?”
但很快被淹没在正义的呼声之下。
事情到这儿,还不算完。
让司徒玥险些心肌梗死的是,“四喜丸子”竟然贴了一张她的照片!
照片里,司徒玥提着两手白色塑料袋,正努力地抬起胳膊,想要通过窗户,递给迟灏。
司徒玥脸上笑着,可配着这递早餐的动作,就像个旧社会里跑腿的大丫鬟,也像个隔着铁栏杆努力给白眼儿狼孙子递包子的老大爷。
怎么看怎么卑微!怎么看怎么辛酸!
更可气的是,“四喜丸子”这人心思歹毒,偏偏挑了一张她龇牙挤眼的表情截图。
大白牙露着,牙花儿都能瞧见!眼睛还眯成一条线,丑得司徒玥第一眼都没瞧出来是自己。
评论里开始有人说“丑人多作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司徒玥气得吐血三升。
这种表情包截图,就是天仙来拍,都照样给她拍成如花好吗!
“四喜丸子”这么了解她,还能偷拍到她而不被她发觉,司徒玥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身边出了奸细。
而重点怀疑对象就是马攸。
马攸未语泪先流,为了洗清嫌疑,只能申请了三四个贴吧小号,在那个帖子里,红着小眼,同人撕到天亮。
在马攸的带动下,五班的意志空前高涨,班级凝聚力上升到一个新的顶峰。
大家的观念是,侮辱司徒玥就是侮辱五班!侮辱五班就是侮辱五班的所有人!
都侮辱到自己头上来了,大家这时候不行动,还等到什么时候行动?
语文课代表文采斐然,当场即兴创作了一首藏头诗,由宣传委员写在黑板报上。
诗是这么写的:
保家卫国不敢攀,
护天法地谁曾言。
司人正当时劫难,
徒留意气何时还?
合起来,就是“保护司徒”四个威风凛凛的大字。
教室后头的黑板已经被丙烯颜料全部刷成了白色,有点点红梅缀在其间,雪天红梅的景色中,有一个用墨黑颜料画的侠客背影,侠客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左手烈酒,右手长剑,在漫天大雪里踽踽独行。
宣传委员是个身高一米八的长身大汉,从小练书法,写字时有个毛病,就是必须一口气写完。
关于他有一个轶闻,听说他小时候因为毛笔字写得好,每到春节常被街坊邻居押去写“福”字,写对联。
有个伯伯曾经把他叫去,他长吸一口气后,正想洋洋洒洒快速将对联写完,但一看伯伯交给他的抄着对联的字条,人瞬间就傻了。
那副对联是这样的:
上联:青山绿水碧云天  燕舞莺歌春风满苑
下联:瑞虎福星祥岳际  花团锦簇喜气盈庭
横批:盛世宏图
伯伯笑眯眯地在他耳边提醒:“大侄子,记得写繁体啊!”
据说,在写完那副对联后,宣传委员直接被救护车拉去了医院急诊。
年复一年,在如此刻苦辛勤的锻炼下,宣传委员的书法水平没见怎么精进,肺活量倒是被练出来了,4500毫升起,连司徒玥都吹不过他。
大家只见他手执毛笔,憋了一口长气,将这首藏头诗一挥而就。
写到“还”字的时候,一口气不够用了,险些破功,急忙紧守门关,闭气写完最后一笔。
最后“还”字的走之底拉得绵长,无意之间,侠气陡生。
宣传委员写完一看,点点头,自觉这一笔写出了他生平功力之最,志得意满之下,将手中毛笔一抛,深藏功与名。
正准备事了拂衣去的时候,却被卫生委员一声暴喝,不由分说地押去卫生间洗拖把,宣传委员含着虎泪,拖干净了被他墨水溅了一地的地板。
在这首诗的激励下,五班同学下课后再也不扯皮闲聊,上厕所都跑着去,要把有效的时间用来在贴吧里口诛笔伐。
这也间接地锻炼了大家的膀胱和肛门括约肌。
往常闹哄哄的五班,头一次下课比上课还要安静,教导主任每回来找司徒玥,都得抬头看一下班级门牌号,怀疑自己老眼昏花走到了重点班。
自习课上,安静的教室里,还时不时传出一句:“哎呀,这个鬼又来找抽了,老子说了多少次,咱们司徒是双眼皮,没整容,没隆胸,她那洗衣板身材还隆过,我当场把手机给吃掉好吗!大家快来教她做人!她ID叫……”
抑或是:“我去!这些人炮火好猛!兄弟们顶上!老子支撑不住了!”
“哎?那谁谁,你这是骂人吗?你这新概念作文吧?什么叫‘我想借你一双理性的翅膀,借你在广袤的天际翱翔’?”
“哦,说人傻是吧?那你直说啊!啥?不会骂人?来来来,哥哥教你……”
一连串不带脏字儿的优美中国话行云流水地吐了出来。
那人衣角被扯了扯,只见门口杵着一个人,潘艳华板着脸走了进来。
大家低头做看书状,闷声当哑巴,课桌底下的两只手却在疯狂按着手机打字。
潘艳华高贵冷艳地走到讲台后的凳子上坐下,低着头,只要教室有一点窸窣声,就抬头目光巡视一圈,大家就立即安静,用眼风来交流信息。
帖子里,敌方呈一片压倒性的态势,全力碾压五班众人,从学习成绩到外表,再到人品,全方位多层次地深扒司徒玥,并对此进行人身攻击。
有一个ID名叫“美少女战士”的人火力最猛,此人号称是A某的小学同学,说A某这个人,从小就搞校园霸凌。
全班同学的脸嗖嗖嗖地都冲司徒玥偏过来,挤眉弄眼,传达着同一条讯息:美少女战士说的是真的吗?
司徒玥挠挠头发,脸颊爆红。
她小时候就有这么流氓了吗?她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关山干的吧?
她恬不知耻地想。
这时有位友军,反击了那位“美少女战士”。
友军ID名为“上善若水”,他反击的风格别具一格。
他是这样说的:哼,你瞎说。
众人:“……”
仿佛还嫌不够似的,这人还加了句:我和司徒玥认识,她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噘嘴/噘嘴)!
众人一愣。
“谁啊?”魏明朗率先沉不住气,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这上善若水是谁啊!取这么个弱智名儿,还把司徒的名字抖出来了,疯了吧?不然就是敌军奸细!谁!自己站出来!可别让我揪到!”
全班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是一派茫然。
这时帖子里,“上善若水”的回复下,开始有人排起队列,一层一层地评论:潘老师好!
上善若水:我不是别瞎说!
紧接着,有人将他账号的基本信息贴了出来:高二五班班主任。
魏明朗:“……”
五班众人:“……”
司徒玥:“呃……”
潘艳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脸上带着十足的困惑,问魏明朗道:“上善若水这名字,真的有那么……差劲吗?”
魏明朗一条铁打的汉子,硬是红了眼眶。
潘艳华很认真地问他:“那依你看,‘岁月静好’这个名字行不行呢?”
魏明朗卒。
后来不知多少年,这都是五班同学聚会上,每次都要津津乐道的话题。
托潘艳华的福,本来还只是部分人知晓A某的真实身份,经他一搅和,几乎全校的人都知道了司徒玥的大名。
司徒玥要是去上洗手间,从教室到走廊尽头的一路上,无数学生扒着窗户引颈相看,就像古代百姓迎接凯旋的王师一样,那场面别提有多拉风。
司徒玥就在无数八卦的目光下,扭腰提臀,目不斜视地拐进厕所。
这场网络骂战,就在五班同学的积极参与下,局面终于扭转,对司徒玥的骂声开始减少。
直到有一天,楼主“四喜丸子”发了两张图片。
图片之一是迟灏的一张家庭贫困证明,上面写着:
该同学生父早亡,母亲文化程度不高,仅靠打工维持家庭生活及其上学所需,家庭特别困难,情况属实,特此证明。
A4纸的右下角,盖着一个鲜红的公章。
另一张图片是一张助学申请书,上面几栏是迟灏的一些基本户籍情况,右上角还贴着一张两寸的蓝底证件照,照片有些发黄,看得出是旧照,因为照片里的迟灏面孔更稚嫩一些,理着普通的小平头,还没戴上眼镜,优越的五官无遮无挡地露出来,帅气,但也阴郁。
他直直地盯着镜头,目光很冷,像带着刺儿。
同他现在温和的样子全然不同。
司徒玥被那眼神刺了一下,继续往下一看,心底一团怒火噌地冒了出来。
申请书最后一栏,留出了一大段的空白,栏目名字是——申请助学金的理由。
上面用黑色水性笔写着一大段话:
尊敬的学校领导,我是初二一班的迟灏,出生在一个贫穷而又落后的小山村,父亲在我十岁那年去世,母亲文化浅薄,在家务农,由于常年劳累,身体状况十分差,农业收入低微,所以全家收入微薄,虽然有国家义务教育的减免,还是面临着巨大的经济压力……
司徒玥一目十行地看完。
迟灏的字在初中时就已经很好看,不比练过书法的宣传委员差,笔画银钩,每一弯一折,都带着锋芒与锐气。
可这弯刀一样的撇捺勾横,戳在司徒玥的眼眶里,却让她眼睛涩得发疼,那张两寸蓝底的证件照上,迟灏的眼神就直愣愣地打在她身上。
评论里已经有人同情了起来:“没想到迟灏家里这么穷啊?”
“看不出啊,我一直以为他家里很有钱。”
“我曾经怀疑过,因为他上次穿了一双匡威的水货,你们知道的,就商贸城那边,二十多块一双的那种地摊货。”
“帅哥穿仿货,天哪,我的三观碎了,不过一双正品也没多少钱吧?”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关山比迟灏帅多了吗?而且关山家里好像挺有钱的,上次他妹妹来找他,好像背的PRADA(咋舌/咋舌)。”
“那这么说,迟灏和司徒玥在一起,是不是因为她有钱啊?吃软饭。”
“哈哈哈……楼上的是在说迟灏被司徒玥包养了吗?哈哈哈……”
司徒玥看不下去了。
她放下手机,脸色阴沉,站起身,走出教室。
马攸在身后喊:“司徒,你干什么去?”
司徒玥没理,顿也没顿地往外面走去。
她心里藏着一股劲儿,这股劲儿让她攥紧拳头,鼓着胸膛,脚步不停地一路走到了一班教室,正好和教室里走出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两个人都退后一步,司徒玥抬头一看。
正好是她要找的人。
5
一班教室后门口。
司徒玥抬头直视着迟灏:“你去哪儿?”
迟灏对她的目光毫不避让,神色冷淡:“去政教处。”
“去干什么?”
迟灏冷笑一声,反问她:“你说呢?”
司徒玥的气势无端短了一大截,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没罪为什么要认?”
她喉头发涩,眼圈已经微微发红。
迟灏低头看着她,突然叹了一口气,像鬼上身似的,伸出手,做了一个迟灏绝对不会做的动作。
他几乎是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姿态,轻轻抚了抚司徒玥的发顶。
“司徒,我有罪。”他温声道,“穷,就是我的罪。”
说完,他收回手,往楼梯口走去,司徒玥出声叫住他:“那个人,到底是谁?”
迟灏回过头:“哪个人?”
司徒玥不说话,只盯着他,她百分之百地肯定,迟灏知道她指的是那个真正陪他深夜幽会的人。
她难道傻吗?
明明身上背的这口黑锅,很轻易就能被推翻。只要把关山叫来,就能证明她那晚是在和他看电影,如果还不信,就调来影院的监控,一看就能明白。
她为什么要沉默这么多天,死咬着一句没用的话,不是她干的,不是她干的,说了无数遍,却不拿出证据来。
她是在等迟灏,等他把他背后藏着的那个人,自己亮出来。
洗清她的冤屈。
可迟灏却冲她微微一笑,道:“那个人,不就是你吗?”
那一瞬间,司徒玥仿佛能感到无数道隐秘探测的目光无声地打在自己背上,仿佛能听到键盘在耳边叩击的“噼啪”声,还有无数窃窃耳语声,就像夏天爬过草丛的蟋蟀,窸窸窣窣,让人听得牙酸。
迟灏已经拐进楼梯,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丁零零”上课铃声响起,看热闹的学生们很快各自回到了座位上,走廊上空无一人,司徒玥犹豫了一下,走进了教师办公室。
第二节课下课后,是大课间,要去田径场做操。
马攸正想像往常那样,左手挎程雪,右手挎司徒玥,两下一看,这两个人竟然都不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抓了抓脑袋,独自一人走进了人流中。
一班教室外,程雪站在走道一侧,和无数去操场的同学逆向而站。
有人跑得急了,撞到她的肩膀,她整个人被撞得一偏。她往里再站了站,尽量不让自己阻碍到别人,一双大眼却执着地盯着一班教室的前门和后门,像是生怕错过什么人。
直到迟灏走出来,她眼神倏地一亮。
迟灏看见了,站着没动,有同学催他,他说:“你们先去吧。”
男生们勾肩搭背地走了,等整个教室的人都走光了,程雪才走上前。
“我要去政教处,跟教导主任说,那天晚上是我……”
迟灏没开口打断她,只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程雪自己却说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迟灏才开口说:“你去说是自己,如果不说明白前因后果,他们会以为我们在早恋,据我所知,你也拿鼎沣奖学金,你能接受奖学金泡汤吗?”
程雪望着他,鼓起勇气说:“那我讲明白……讲明白前因……”
迟灏点了下头。
“嗯,你可以坦白,那晚你是在跟踪自己出轨的妈妈,被我偶然撞到,我因为怕你出事,一路跟你到女寝,结果被门卫误会。”
迟灏面无表情:“只要你能说出口,能忍受他们用那种同情、怜悯的眼光看着你,我不会拦你。”
他耸了下肩膀,透露出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淡:“反正女主角是谁,对我来说都没区别。”
程雪眼圈泛红,眼泪不打招呼地掉了下来。
迟灏突然就心软了。
“你别傻,”他说,“司徒玥不缺奖学金那点钱,可对于你和我来说,这笔钱很重要。”
程雪的眼泪掉得更凶。
“可她被……被别人骂得好惨……”
迟灏笑了:“被骂几句怎么了,她没心没肺的,不到两周就会忘了。”
程雪倏地抬起头来,愤怒地看着他,罕见地骂了句脏话:“你知道个屁!”
她转身就走:“我要去坦白。”
迟灏叫住她:“如果你要坦白,为什么不早两天去?”
程雪的脚步一顿。
迟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等她背了一身的骂名之后,你再去坦白,又有什么用?”
他绕到程雪身前,说话声音很轻,像个诱人堕落的恶魔:“别去了,程雪,你没听过吗?”
他看她一眼,那一眼,直击程雪的灵魂深处。
“迟来的正义并非正义。”
他这样说道。
同一时间,女洗手间内,司徒玥在厕所隔间里,正想出去时,门外传来女生们嘻嘻哈哈的说话声。大课间常有女生为了躲避课间操,藏在卫生间里说八卦。
马攸曾说,女厕所是湘中孕育无数小道消息的摇篮。
司徒玥本不以为意,直到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阿圆,我听说无脸妹今天去你们班找迟灏了呀?”
那个叫阿圆的女生哼了一声:“对啊,还假惺惺地问迟灏‘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说给谁听的哦?呕,恶心死了。”
另一个女生回答:“说给我们大家听的呗,她不就是想让全校的人都知道,她追到迟灏了吗?”
阿圆得意扬扬道:“她这么想出风头,那我就让全校的人都认识她。”
“哈哈哈……楼主您厉害!不过……放迟灏的助学申请书,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啊?现在他被好多人笑呢,你不是很喜欢他的吗?”
阿圆有些蒙:“我是很欣赏他啊,可是他被人笑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他穷是事实啊……”
司徒玥再也听不下去了,沉着脸把门把旋开,猛力一推。
门板转了将近180度,又重重地摔到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正在洗手台前闲聊的两个女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侧过头来,就看见站在隔间门前,脸色黑如锅底的司徒玥。
司徒玥瞪着二人,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到她们跟前,出手如电,还不等两个女孩子反应过来,一双九阴白骨爪已经抓住了她们脑后的马尾辫。
两个女生嗓子里同时发出一声尖叫。
“啊!司徒玥!”
“你给我撒手!”
司徒玥狞笑一声:“哟?敢情认识你姑奶奶啊。”
司徒玥拽着那两个人头发的手一紧,两个女生感觉整块头皮仿佛都要被她扯下来了,纷纷痛呼不止,一边两手胡乱抓着,去掰司徒玥的手,却都被司徒玥灵巧地躲过。
司徒玥恶狠狠地问:“阿圆是哪个?”
左手提着的那个脑袋微微抬起来,一双贴着双眼皮胶的眼睛恨恨地瞪着司徒玥:“是我,你要怎样?”
“好啊,”司徒玥冷笑,“‘四喜丸子’,姑奶奶我终于找到你了!”
司徒玥放开右手那个脑袋,将左手上那个女孩的脸蛋提起来一看,发现自己毫无印象。
“我不认识你,咱俩有什么梁子,你这么整我?”
阿圆“呸”了一声:“我就坐迟灏后面,你找他一回,我就瞪你一回,你敢说你没瞧见?”
司徒玥诚实道:“不好意思,鄙人真没瞧见,眼睛全去瞅帅哥了,谁去注意你?”
阿圆大怒,挥手就要来扇司徒玥耳光:“贱人!不要脸!迟灏又不喜欢你!你还来纠缠他!”
司徒玥奇怪道:“他不喜欢我,难道就喜欢你了?”
阿圆先是一呆,继而被司徒玥强悍的逻辑激得更加愤怒:“你给我闭嘴!我要打死你!啊—你有本事放开我!”
这时,阿圆的同伴已经趁司徒玥没注意,溜到了洗手间门口,吼了一嗓子:“姐妹们!快出来!阿圆被欺负了!”
正专心截住阿圆想扇她耳光的手的司徒玥听见这声喊,微微一愣。
还有帮手?什么玩意儿?
刚一分心,阿圆的手掌就呼了上来。
饶是司徒玥往后仰了一下,还是被阿圆打到了右脸一小块地方,阿圆留的长长的指甲划到了她脸上的嫩肉,从嘴角到腮旁,留下了一道红线。
这时被那个女生呼唤来的众姐妹已经到了门口。
人数有多少呢?
怎么说呢,司徒玥只感觉到刹那间,门外洒进来的阳光,全都没了,被门口那一群人给挡着了。
司徒玥在这些人的逼视下,不得不放开了阿圆的马尾辫,战术性地往后退,直到背后抵住了门,退无可退。
阿圆站在人群中央,冲司徒玥露出个挑衅的笑:“司徒玥,你再横啊!再来拽我头发啊!”
司徒玥冷静地与她对视,神色丝毫不惧,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怕了吗?”
阿圆一怔,心中不免怀疑起来。
难道司徒玥打架特别厉害,能以一当十?
她正暗自琢磨的时候,却没想到一脸大义凛然的司徒玥突然矮身一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进了厕所隔间内,并且火速拴上了门。
众人一愣。
几秒钟后,阿圆气急败坏地在门外喊:“司徒玥!你给我出来!”
司徒玥:“我不!我傻吗?出去给你围殴?有本事你进来!”
阿圆:“……”
无耻之徒司徒玥!!!
同一时间,关山一如既往地躲过课间操,伏在课桌上补眠。
小黛和徐二明几个人,站在窗边,耳语几声,你推我搡,最后猜了几轮拳,小胖中选,被几个损友一把推了出去。
小胖哭丧着脸,举着手机,迈着小碎步,挪到关山的课桌旁,伸出一根棒槌般的肥指头,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关山的肩膀。
桌上的人纹丝不动。
小胖向损友们无奈地看去。
小黛冲他挥了下拳,徐二明以口型示意他:“不要    ,就是上!”
吴奇给他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小胖欲哭无泪,这次不撅指头了,改成用一只厚实的手掌,拍了关山的肩膀一下。
桌上的人动了动,从肘弯里抬起头来。
这下可算是醒了。
关山迷瞪着一双睡眼,看向小胖,脸上就四个大字:有屁快放!
小胖颤颤巍巍地把手机递给他。
关山揉了下眼,手机屏幕上,写着一行小字:震惊!西二楼女寝下惊现某神秘男子!
关山皱了皱眉。
五分钟后。
“山哥!山哥!冷静!”
“山哥,你这是要去哪儿?”
“山哥!息怒!打人犯法!轻则拘留,重则判刑啊!”
关山停下脚步,无语地看向身边的这几个人。
“谁说我是去打人?”
小黛好奇道:“那你是要去哪儿?”
“去找小玥儿。”
徐二明拉住他:“你现在去也碰不到人啊,她肯定去做操了。”
关山一愣,继而冷静了下来,在椅子上坐下。
小黛道:“司徒妹子是得罪什么人了吗?这么多人骂她。”
“那个‘四喜丸子’吧?还贴司徒丑照,这得多大仇啊?”徐二明接话道。
“哎,奇儿,你可以查到‘四喜丸子’的照片不?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司徒妹子好看。”小黛问道。
吴奇瞪了小黛一眼:“自从上次山哥让我篡改校草投票数据之后,我就再不干这种缺德事儿了,你知不知道那之后我良心不安了多久?这次你还让我去黑人家资料?”
“可……可是……”小胖看了吴奇一眼,结结巴巴道,“这可是司徒的事啊。”
吴奇昂着头,表示自己绝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直到,关山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冲他甩了过来。
吴奇顿时妥协了。
6
课间操结束,马攸在小卖部买了两瓶光明酸奶,决定带回去给程雪和司徒玥喝,顺便跟她们一吐自己单独做操的孤寂和落寞,以后千万不要撇下他一个人躲课间操。
他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慢慢爬上五楼,刚到五班门口,就看见站在门边的关山。
女孩子们经过他,一个个都面色潮红,紧张地抬起眼帘打量他,被他发现时,又赶紧低头快步从他身前走过,等走出几步远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他。
马攸手持着两杯酸奶,心里不停琢磨:他来干什么?找司徒吗?司徒不在班上吗?怎么他还在这里站着?他个头可真高……
马攸一边想,一边心不在焉地从他身旁走过,准备进教室。后颈的衣领突然一紧,马攸被吓了一跳,扭着脖子看去,竟然是关山揪住了他的后脖领。
关山皱着眉,满脸不耐烦:“你想什么呢?我叫你半天。”
马攸脑子卡了壳,指着自己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叫我?有什么事……事吗?”
关山放开他的衣领,言简意赅道:“司徒玥呢?”
马攸傻了:“啊?她不在教室吗?”
他抻长了脖子,往教室里看了一圈。
“别看了,我看好几遍了,她不在。”关山不耐烦道。
马攸摸摸脑袋:“那我也不知道了,司徒她没去做课间操。”
再一看,连程雪也不在。
马攸在教室门口喊了一嗓子:“有谁看到司徒了吗?”
同学们要么摇头,要么说“没有”。
关山点点头,对马攸道:“咱俩加个微信。”
“啊?为什么?”
“我联系不上小玥儿,臭丫头挂我电话,你要看见她,就告诉我,我好来逮人。”
马攸茫然地点了下头,掏出手机,加了关山的微信。
余光中,马攸似乎看到半数女生,冲他瞟来的,羡慕嫉妒恨的眼光。
女洗手间门口,吵成一团。
女孩子们对拦在门口的几个女生怒目相向。
“凭什么不让我们上厕所?厕所你家开的吗?”
阿圆抱着手臂,斜倚在门框上,一条腿抬起来,蹬上另一侧的门框,这样一来,她整个人就成了一根人为的“路障”。
阿圆翻了个白眼,道:“想上厕所的去四楼上,这一层的就是不给上。”
“凭什么?”带头的女生被她的蛮不讲理弄得更加愤怒了。
阿圆道:“凭我是你妈,你再跟我啰唆,尿裤裆里,我可不负责。”
“你!”女生气得两眼通红,身体往前一冲,就要打起来。
阿圆身边几个女生登时进入备战状态。
带头的女生被后面几个朋友拉住,同时有人小声劝道:“算了算了,别惹这些人。”
“四楼就四楼吧,快点,不然要上课了。”
女生们拉拉扯扯,走远了。
阿圆哼了一声:“算她们识相。”
说完,她胸中怒火又起,对着洗手间内一扇隔间门大喊:“司徒玥!你有本事!就待在里面,一辈子也别出来!”
里面没有声音传出来,如果不是因为门从外面推不开,她们甚至要怀疑,司徒玥根本不在里面。
这时,上课铃声乍然响起。
一分钟后,终于有人忍不住道:“阿圆,上课了,回去吗?”
阿圆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窄门,恶狠狠道:“不!我今天就和她耗在这儿了!”
隔间里的司徒玥发出一阵无声的呐喊:何必呢!!!妹妹!!!
一个多小时后,司徒玥已经上了三次厕所,直到膀胱里储存的最后一丝水分都被榨干,她酝酿不出任何尿意,抑或是便意。
阿圆的意志力强悍得超乎她的想象,据她所知,应该拦下了不下十拨想上厕所的人马。
司徒玥将耳朵贴在门板上,现在是上课时间,听不到什么声响。
司徒玥抬起手腕的表看了看,接近下第四节课的时间了,外面的人应该走了吧?
司徒玥向上看了看,厕所隔间的门特别高,又是蹲位,不存在翻上门板察看外面的可能。
或者她打开一丝门缝,暗中观察?要是看到她们还在外面守着,就赶紧关门,或者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跑出去,同时大喊“杀人了”,教室里老师同学都在,谅她们也不敢做什么,虽然这样会丢尽她的脸面……
可是,司徒玥转念一想,反正阿圆也会把她被堵厕所这件事宣扬出去,说不定还去贴吧,用大写加粗的字体发帖子,那样她的脸面照样也会丢尽……
司徒玥欲哭无泪。
闯?还是不闯?
这是个问题。
原地纠结三秒后,司徒玥做出了决定。
她决定采取单兵突围策略。
怀着沉痛的心情,司徒玥将手,轻轻地放在了门旋上。
这时,有鞋底轻击地板的脚步声传来。
“嗒哒”“嗒哒”“嗒哒”。
司徒玥的手收了回来。
是谁?阿圆那个臭丫头吗?
不!听脚步声不像!
这个脚步声更沉稳有力一些。
司徒玥的心脏怦怦响,与那“嗒哒”的脚步声节奏,奇妙地汇合到了一起。
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最终,在她的门前停下。
司徒玥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叩、叩、叩。”
敲门声清晰地响了三下。
片刻后,来人迟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玥儿,是你吗?”
刹那间,不太好闻的空气,从紧闭的鼻腔排山倒海似的涌入,通过气管,直达肺部。
长时间的闭气让司徒玥有些微的缺氧症状,脸色发白,几只麻雀在绕着她的头顶唱歌儿。
她拧开门旋,面无表情地推开门,关山就站在门口:“干吗?你已经变态到闯女厕所的程度了吗?”
关山看着她,没说话。
司徒玥绕过他,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
关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司徒玥笑他:“你再不走,小心真的被人看到。”
关山一言不发地扯开冲锋外套的拉链,将外套脱下来,里面就只剩了一件白色棉质短袖。
“干吗?耍流氓啊你……”
她后续的话被咽进了肚子里。
因为关山大手一张,将那件黑色外套整个罩在她的头顶。
眼前的世界被隔绝,一片漆黑。
她听到关山嫌弃的声音从衣服底下传来。
“想哭就哭,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