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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可知心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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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书籍名:《山月可知心底事》    作者:呦呦鹿鸣

柔弱的蔷薇花
1
时光轻擦,一晃眼的工夫,就进入了12月份。
湘市位于南方,气候分明,一年两季,春秋因其时间的短暂与微弱的存在感,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单单剩下盛夏和寒冬,还喜欢走极端。
夏天是极端的热,气温能飙升到三四十度,在柏油路上打个蛋能直接给人煎熟。
冬天则是极端的寒冷,因为位于秦岭—淮河以南,冬季平均气温很给面子地堪堪维持在零度以上。
不过这也不代表什么,依旧能冷得让人上下牙齐磕,嘴里就能出一部打击乐。
进到12月,湘市一天比一天冷,起床变成司徒玥最痛苦的一件事,每天天还没亮,她就被杨女士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挖出来,推到洗手台前。
打开水龙头,热水器年份久了,略微有些延迟,一不留神,她被冷水冻得一激灵,差点儿当着她老妈的面,冒出句脏话。
等到了楼下,关山就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推着电动车,在等她。
自从天气变冷后,她又和关山一起上学了,不过不再是她载关山,而是关山载她。
关山比她抗冻,坐在前面握着车把,还不用戴手套,电动车行驶的时候,寒风扑面而来,打在人脸上,往人脖子里钻,他都面不改色。
司徒玥每次坐在他身后,都对他强大的抗寒能力表示由衷的佩服,自己却缩成一团,靠他宽大的后背挡寒风。两手还趁他不注意,偷偷摸摸往他羽绒服的帽子下塞,或者是干脆从后面揣进他的口袋里,那是人体周身,两处最温暖的所在。
平安夜的时候,在众人的期盼之下,真的下起了雪。
自从2008年冰灾之后,湘市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雪,陡然见到无数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从灰暗的云层里洒下,走廊上的学生们都像一辈子没见过雪的人,又惊又叹地叫了起来,还掏出手机拍照片、拍视频。
等看了个够,又被大嗓门的宣传委员叫回去打扫教室、搬桌子贴气球,为晚上的平安夜晚会做准备。
每年的平安夜,学校会让出晚自习的时间来给学生们狂欢,再怎么闹腾都行,老师们也会从严肃的讲台上走下来,被学生们请来参加晚会,师生同欢。
司徒玥和班长去办公室送苹果,顺便接老师。
潘艳华这人傲娇,司徒玥三催四请,最后又被迫答应在期末考前进五个名次,才把他说动。
等从办公室回来的路上,她发觉自己又上了潘艳华的当。
他自己不来参加是他的损失,她为什么要答应前进五名这种“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
老狐狸。
司徒玥在心底吐槽了一句。
但答都答应了,她向来说到做到,只能想着在期末考之前努一把力了。
反正杨女士早就放话了,如果这次成绩再像期中考那样烂,她也就不用进家门了。
等回到教室,司徒玥的桌子上已经放了一堆四方盒子包好的苹果,还有一束鲜花。
用牛皮纸包扎好的小向日葵,里面插了一张小卡片。
她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
鲜花赠美人,送给最帅气的司徒学姐,祝你青春常在,一生潇洒。——大高、小高。
司徒玥会心一笑,翻出小高的微信,发去一句“多谢”。
那边很快回复她,是一个可爱的笑脸。
马攸的毛衣并没有如司徒玥所愿,反而在平安夜的前一个星期就已经顺利完工,被妥帖地装在了两只粉色礼盒里,在平安夜这天带给她们两个。
那件大红色的果然是司徒玥的,按马攸的话来说,司徒在他眼里,就跟红色一样耀眼、有生气。
司徒玥自动翻译了一下,认为老马很可能是在说她这个人碍眼,站哪儿都戳人眼眶。
程雪的是一件黄色毛衣,马攸的解释是觉得程雪这人人淡如菊,让人觉得温暖,舒心。
他自己的则是绿色,意思是他愿意做绿叶,衬托司徒玥和程雪这两朵娇花。
三人的毛衣上都用毛线钩出了各自姓的首字母缩写,大大的,织在毛衣正面。
程雪是C,马攸是M,司徒玥是复姓,S和T,用时最长。
拿到衣服时,司徒玥摸着那两个瘦长的字母,头一次庆幸,得亏她姓的另一个缩写不是字母B。
马攸看她摸着毛衣不说话,有些惴惴不安:“怎么了?不喜欢吗?”
司徒玥嫌弃是嫌弃,但嫌弃,不等于不喜欢。
她将毛衣一收,对马攸一摇头,认真道:“没,挺好的,以后咱们仨穿着这毛衣上街,我和小雪站一块儿,就是西红柿炒鸡蛋,我和你站一块儿,就是红配绿赛狗屁,咱们三个站一块儿呢,就是一套整齐的交通信号灯,嘿,多拉风,多酷炫。”
马攸和程雪一怔。
司徒玥拉过挂在椅背上的书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两只早就准备好的礼盒,递给马攸和程雪。
“平安夜快乐。”
两个人打开一看,是一样的礼物,两本黑色的相册簿。
里面贴了很多照片,都是司徒玥拿着手机给他们拍的,有一些年代久远的,是用初中的诺基亚拍的,像素不高,透着一股乡村非主流的气息。
每一张照片的旁边,还用银色的笔芯写着拍照时的具体日期和情境。
程雪的更细致一些,马攸的一看就是做完给程雪的之后,司徒玥没耐心了,敷衍完成的伴生品。
马攸一页页翻过去,看见上面写着:“2009年,9月,初见,同桌是个娘娘腔”“2010年,5月,老马生气了,因为说了他走路扭腰,以后不说了”“2010年,12月,老马看《霸王别姬》看哭了,偷偷抹眼泪,以为我没看见”……
最近的一张照片是马攸伏在桌子上补觉,脸朝外侧扭着,眼睛被马克笔涂黑了一圈,像只憨厚的熊猫。他睡得不省人事,嘴角还挂着一线口水,司徒玥和魏明朗两个罪魁祸首就举着马克笔,站在他两边,对着镜头恬不知耻地大笑。
拍这张照片的人马攸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一定是程雪。
在这张照片旁边,司徒玥照例配了一行小字:2013年11月10日,马将军因为熬夜帮我在贴吧撑腰,累得睡着了,魏明朗趁他睡觉,给他画了只熊猫眼,我来不及阻止,为了帮他对称,我也只好画了一只。(PS,老马睡觉居然流口水!!!)
翻到最后,马攸又是气,又是笑,最后眼睛微微有些湿润,抬头一看,程雪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正想和司徒玥说话,却看见她的座位上空空如也,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她人呢?”他问程雪。
程雪吸了下鼻子:“不知道,她偷偷走的,我看书太认真了,没发觉。”
马攸耸耸肩,知道是司徒玥的老毛病上来了,见不得人掉眼泪。
司徒玥拎着一只墨蓝色的礼品袋,一步一步走在风雪里,觉得自己像个智障者。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加绒的卫衣,教室里开了空调,她把羽绒服给脱了,又走得急,忘记把外套穿上,出来被北风迎头一吹,才意识到,但又不想回去拿,怕引起马攸和程雪的注意。
她走的时候,马攸小眼含泪,隔着八九百度的眼镜片,她都能看到那细眼睛里淡淡的泪花。
直把司徒玥看得一阵胆寒。
她天不怕地不怕,世上只怕两样东西。
一样是她妈杨女士的冷脸,她见了三秒不到就会招架不住,把自己三天以内干过的坏事全都抖落得一清二楚。
另一样则是眼泪,男女不限,她见了统统立马浑身起鸡皮疙瘩,比密集恐惧患者看到黑头的放大图还要生理不适,回回如此,跟膝跳反射一样精准。
小时候,她跟她爸看故事会,前面一段说家长里短,鸡飞狗跳的,倒挺诙谐,后一段却不知道编剧怎么想的,神不知鬼不觉插一段煽情戏。
司徒玥爸爸看得动情,抹着小手绢往旁边一瞅——咦,女儿没了?
回头一看,司徒玥正像只鸵鸟一样拱起屁股,脑袋埋在沙发的抱枕下,嘴里大叫着:“受不了!受不了啦!”
司徒爸后来常说,司徒玥投胎之前应该是根木头,上辈子被泡在水里泡朽了,这辈子变成人,就见不得水了。
不过抛开她爸那段怪力乱神的评论不讲,司徒玥这种怪癖,目前似乎也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唯一的解释是司徒玥此人是个麻木不仁的钢铁直女。
司徒玥站在寒风中思考了三秒,就果断放弃了冒着被马攸察觉的危险回去取外套的这个念头,顶风下了楼。
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一走一个脚印。
外面已经没有多少同学,都躲在教室里,天实在是太冷了,司徒玥一鼓作气,决定用最快的速度跑去高三楼,这样就能少受点风。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她才跑出三步远,就在雪地上刺溜一滑,面朝下地摔了个大马趴,好在临危不乱,在磕到脸之前双手在地上撑了一下。
她快速地从地上站起,并且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
还好还好,没人看到她这副丢脸的样子。
摔了这一跤后,她也不敢再在雪地上跑,老老实实裹紧衣服,顶着风一步步走进了高三楼。
高三的学生们也在准备平安夜晚会,司徒玥走到八班教室外的时候,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理科班男生多,被女生们支使着干这个干那个,满口怨言。
关山玩得好的小黛同学就因为个子高,被一个长头发戴眼镜的姑娘押在教室门外,脚下踩着一张凳子,正要往门上挂一个永生花环。
姑娘估计有点强迫症,先是托着小下巴认真地观察了几秒,对小黛说:“往右一点。”
小黛便举着锤子钉子往右边移了几厘米。
刚要下手去捶,听见姑娘又阻止道:“不不不,还是往左一点吧。”
小黛只好又往左移了一点。
长发姑娘:“别别别!我觉得这样又太偏了,你再往右边挪一点点就行。”
理科男的思维就是听不了“一点点”“适量”之类的字眼。
小黛闻言,几近崩溃:“一点点是几厘米?几毫米?哪怕是几纳米?姑奶奶,您给我个具体的数啊!”
长发姑娘不乐意了,瞪小黛一眼:“用不用我拿尺子来给你量一下?”
小黛喜上眉梢:“哎?可以吗?”
长发姑娘无语。
“哈哈哈……”司徒玥看得笑出声来。
小黛听笑声来源,转身一看是司徒玥,高兴得嗓门儿拔老高:“哎?是司徒小妹啊?”
他从凳子上蹦下来,手舞足蹈:“你怎么来了?稀客啊,来找山哥的吗?”
司徒玥向后一仰,躲开小黛挥舞的小铁锤,这玩意儿刚刚差点儿砸到她脸。
“好说好说,你先把手里的凶器放下。”
小黛把锤子往凳子上一放:“我帮你去叫山哥出来。”
只是还没等他起身,教室门就“嘭”的一声往里拉开,小黛吓了一跳。
他直起腰一看,关山大马金刀地站在门口。
得,不用他去叫了,人家自己出来了。
2
司徒玥一开始还没认出关山,只觉得这人Cosplay(角色扮演)得还挺敬业。
他穿着一身圣诞老人的衣服,因为个子太高,衣服尺寸不够,露出一截手腕和穿着袜子的脚踝,看上去相当局促,有些大人穿小孩儿衣服的滑稽感。脸上被云朵一样的白胡子蒙去半截,头上还戴了一顶圣诞帽,似乎戴得很匆忙,有些歪斜,帽子上的那颗白色圆球垂在他右耳边,像极了一副世界知名油画——《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结果这白胡子圣诞老人盯着她,恶声恶气地说:“司徒玥你个猪,不冷吗?”
熟悉的声音一入耳,司徒玥才知道,这竟然是关山!
“关山?!
“怎么是你?!”
司徒玥睁大了眼,走到他身前,掀开那云层一样覆盖着的白胡子,果然是关山的脸。
“哈哈哈……你脑子进水了吧!哈哈哈……”司徒玥捂着肚子发出一阵爆笑。
关山黑着脸,扯着她的卫衣领子,将人拉进了温暖的教室。
刚进去,徐二明、吴奇还有小胖,以及几个女生就过来拉他。
徐二明嘴里还大声嚷嚷着:“老大,在给你戴帽子呢,你怎么突然就走啦?你看看,帽子都歪啦!来来来,我给你正正。”
关山面无表情地打开他的油手。
徐二明又殷勤问道:“老大,衣服还行吗?晓惠她们几个不知道你的码,是不是扯淡?”
“哎?老大?你怎么了?这么一副便秘的表情?”徐二明神色担忧,凑近了去,像特务接头一样地小声问关山,“真扯到了啊?”
司徒玥终于再也忍不住,“噗”地笑出声,从关山背后探出身来,笑眯眯地同徐二明打招呼:“嗨!”
徐二明陡然见关山背后钻出个活人,吓得忙往后蹦了一步,再一看是认识的司徒玥,顿时眉开眼笑:“是你啊!司徒妹妹!”
司徒玥冲他一笑,和认识的吴奇也打了个招呼,看见小胖站在几个女生后面,眼睛看着她,脸上挂着羞怯友好的笑意。
司徒玥便笑着冲小胖挥了挥手。
几个女生将关山拉在椅子上,开始动手替他整理起了帽子。
胡子被司徒玥翻了一下,有些胡乱地往外翘着,被女生们细心地整理好。
很奇怪的是,关山虽然表情很不耐烦,却没有躲开女生们动他头发的手。
司徒玥好奇心上来了,扯了扯小胖的衣袖:“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小胖细声说:“我们班有个女生,妈妈得了胰腺癌,我们想趁着这次平安夜,让山哥扮成圣诞老人,去筹款,捐给阿姨当医药费。”
司徒玥点点头,又道:“可惜我身上没带钱。”
“没关系,”旁边的徐二明拿过一张A4纸,往司徒玥眼前一递,大方道,“我们也支持扫码转账的!”
司徒玥一愣。
在一圈人热情的注视下,她只好掏出手机,转了一百块钱过去。
徐二明将A4纸收在一边,又掏出自己的手机,调出一个二维码来:“来,司徒妹妹,顺道加个微信。”
司徒玥扫码加了他,接着又加了小胖和吴奇,在看到吴奇的微信昵称时,她眉心骤地一跳。
上面写着:潇洒哥。
女生们将关山的仪表整理完,又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双漆皮黑靴,让关山给换上。
关山脱下脚上的运动鞋,换上靴子。
好在鞋码是问过徐二明的,穿上去正好合适,到小腿三分之二处,靴筒收得紧紧的,勾出关山瘦长的小腿,裤子虽然短了点儿,裤管却还算宽大,这样的搭配要换平常人穿,那就是车祸现场,到了关山身上,却因为个子海拔够,腿又长,看上去一点也不土,如果不是一身亮眼的红色,简直就跟美国西部牛仔似的,就差一顶牛仔帽和一杆威风凛凛的大猎枪。
徐二明竖起大拇指:“帅!”
女生们也相当满意:“要不怎么让关山扮圣诞老人呢,他一去,女生们肯定争先给钱。”
“不行不行。”司徒玥摇摇头。
“怎么不行?”徐二明问。
司徒玥指着关山脸上的大胡子说:“这胡子把他一半的脸都挡起来了,谁知道他帅不帅啊?我刚在门口,都没认出他来。”
徐二明拍拍她的肩膀,正色道:“你说的这个问题,其实我们也考虑过了。”
他扬手打了个响指:“胖啊,把那东西拿过来,给司徒妹妹看看。”
小胖应了一声,然后司徒玥看见小胖走进放卫生工具的隔间,从里面拿出两张木板来,分别夹在两腋下。
等举起来一看,只见其中一张木板上写着:只要一点零花。
另一张木板上则写着:关山谢你全家。
司徒玥看得目瞪口呆。
鬼斧神工啊……
徐二明冲司徒玥挤眉弄眼:“怎样?这可是根据你之前的英勇发言而得出的创作灵感。”
司徒玥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还行,只不过,还有改的空间。”
徐二明一愣,虚心向她请教:“怎么改?”
司徒玥摸着下巴,伸出手指,点在了那个“谢”字上。
“‘谢’这个字太笼统了,你要具体一些,怎么个谢法?”
“还能怎么谢?”徐二明一脸蒙,“不就是跟捐钱的同学说声‘谢谢’吗?”
“哎,这可不行,你把大家的精神境界想得太高尚了,”司徒玥说,“你不能保证每一个人都有像我这种精神觉悟。”
“嗯嗯,有点道理。”
“不动之以利,怎么说服绝大多数人起来行动?”
“对对对。”
“舍不得孩子,怎么套着白狼呢?”
“你说得很对!”徐二明点头如捣蒜,又问,“那具体要怎么做?”
司徒玥说:“这个简单,你只要谢的内容具体化一点就成,以十块钱为一个单位,不同的金额可以得到不同的奖励,比如某位同学捐十块,就可以得到关山同学的一个微笑,二十块,那就是一个媚眼,三十块,可以让她摸一分钟小手,只要再加十块,就能延长至三分钟,你们还可以提供拍视频服务,以供纪念,保证绝大多数人会加那十块。到五十块的话,就可以和关山拥抱一下,如果要公主抱的话要另加十块,捐一百块的就不能随便对付了,至少得亲个额头吧?五百块的人属于VIP了,可以指定部位让关山亲,如果需要特殊服务得另加钱,另外,如果有土豪能承包你们同学家里全部医药费的,在关山这里就能享受一年免费服务,买一年送一年,包赚不赔,如果土豪多的话,就开展一次有奖竞拍,价高者得……”
八班的学生们已经全部停下各自手头上的工作,竖起耳朵听司徒玥侃侃而谈,一个个越听越兴奋,满面红光。
除了主人公关山,他是越听脸越黑,黑得不能再黑。
司徒玥看了眼那两块木板,最后道:“这广告语也得换一下,换成……唔,有了!”
她一拍脑袋,洋洋洒洒道:“只要钱到位,关山啥都会。”
真正的勇士!
众人心中,同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关山给气笑了,从椅子上站起身,几步走到司徒玥面前,凑得很近。
司徒玥感觉自己的脸都要埋在他胸口了,吓了一跳。身后是一张课桌,躲不开,她只好抵着课桌往后一仰。
关山却又凑近了些。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司徒玥退无可退,手肘撑在课桌上,腰被压成一道弧形。
关山嘴角扯出个流氓笑:“你躲什么?不是你说的吗?”
司徒玥慌了:“我我我……我说什么了?”
“捐一百,送香吻。”
关山简短地解释了一句,随后单手搂过司徒玥弯月一样的小细腰,另一只手搭上她的额头,把司徒玥的刘海给捋了上去,她形状好看的额头就露了出来。
“来,额头吻是吧?”他头一低,作势就要亲下来。
两张脸的距离瞬间拉近。
周围起哄声一片,有的人甚至拿出了手机,对着他俩拍,各个机位都在线,360度高清无死角。
司徒玥脸上起火,胸腔里像是请来了一整支摇滚乐队,打着疯狂的鼓点,神经中枢拼命地喊:“停下!快停下!再跳就要命了啊!”
那颗小心脏却自发脱离神经系统的管制,就像正处于人生叛逆期里的小姑娘,背着老妈去酒吧蹦迪,被抓到了还理直气壮地顶回去:“我就蹦!就蹦!你怎么着!”
两个人的脸这时已经凑得很近,司徒玥甚至都能清楚地看到关山唇上的纹路,不太明显,嘴唇润润的,透着浅淡的水红色,下唇微厚……
司徒玥垂死病中惊坐起,一记“大力嬷嬷掌”将关山的俊脸推开老远,身子站直,往旁边走出好几步才站定。
她一张脸比黑板上挂的五星红旗还要红,痛骂道:“要死啊你!关山!”
关山却难得地没有继续戏弄她,脸色有些不自然地走到椅子上坐下,随手扯了件外套,搭在腿上。
司徒玥平息了几口气后,说:“行了,我回去了。”
徐二明一愣:“啊?你就走啊?”
司徒玥点了下头,就准备转身回去,关山却叫住她:“你等一下。”
司徒玥回头,见他依旧大爷似的坐在椅子上,腿上搭件羽绒服,没有起身的意思。
她等得不耐烦,问他:“你要我等什么啊?”
关山比她更不耐烦:“就等等!”
语气这么冲?
司徒玥眼皮一翻,提步要走:“我走了啊!”
关山瞪她:“你敢!”
还是一旁的徐二明机智,他拉住司徒玥的胳膊:“哎,司徒妹妹,那么着急做什么?你吃不吃糖?我们买了好些糖,预备等下募捐的时候发给大家,你拿点走吧?胖啊,把糖果拿来。”
小胖便走到讲台前,从讲台下的柜子里搬出一只大口袋来,大红色的,袋口一圈白色的绲边,就是圣诞老人背的那种。
口袋沉甸甸的,被小胖扛在肩上带过来,在桌子上“啪”的一声放下。
徐二明解开口袋的系带,司徒玥凑过头去一看。
哇,好高一座糖果山。
花花绿绿的,什么牌子的都有,口味更是多样,差点闪瞎她的狗眼。
徐二明大手一铲,挖出一大把抓在手里,往司徒玥卫衣口袋里塞,小胖也掏了一把,往司徒玥另一只口袋里塞。等关山起身的时候,司徒玥卫衣两侧口袋里已经塞满了糖果,鼓鼓囊囊的。
腰围仿佛瞬间加粗了一倍。
司徒玥带着这两兜糖果,像个腰缠万贯的富豪,在八班同学夹道的欢送下,财大气粗地出了门。
等走到门口,小黛不知道人去哪儿了,她的王霸气场消散,立即被酸爽的北风打回原形。
她耸起肩,弓起背,正要像来时一样,冒着风雪回去时,眼前突然一黑,身上被罩了一件羽绒服。
纯黑的,胸前一个三叶草的标志,长到小腿,接近脚踝。
还带着人的体温。
司徒玥把帽子掀下去,回头看见关山就站在她身后。
永生花环已经被小黛挂在了门框上,上面的红荆棘果和关山头顶的圣诞帽交相辉映。
“穿上。”他皱了下眉,“不冷吗你?”
司徒玥将胳膊套进去,又低头将拉链从底端拉到脖子,小尖下巴缩在衣领里。
身体瞬间暖和了很多,像喝了一大碗姜汤。
“行了,我走了。”司徒玥挥手道。
关山伸手带上教室的门:“一起吧。”
“嗯?你去哪儿?”
他顺手将帽子给她扣上,又很手欠地屈指弹了一下司徒玥的脑门儿。
“我送一送你。”
两个人走到高二楼下,关山才想起来问司徒玥:“你去高三楼干什么的?”
司徒玥道:“我去给你送礼物的啊,今天不是平安夜吗?”
关山心里一动,像是被谁拨了下弦。
沉默了片刻,他才看着两手空空的司徒玥,问:“礼物呢?”
“给你了啊,”司徒玥道,“放你课桌上了,你回去记得看。”
关山突然词穷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低低地“哦”了一声。
司徒玥挥挥手走了。
等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里,他才转身往回走。
幸亏路上没什么人,不然他们会发现,湘中风华绝代的校草关山,此时竟然一路同手同脚地走回了高三楼。
等一进高三楼,关山竟然脚步越来越快,最后跑了起来,长长的腿几步就跨上台阶,爬上四楼。等推开八班教室门,他发现几个大男生正围在他靠窗的课桌边。
桌子上放着一个拆开的礼盒,盒子是好看的墨蓝色,上面有银色的细碎亮片,就像大西北荒凉的戈壁里,深蓝的穹顶上,蔓延而过的那一整片银河。
很漂亮的盒子。
他也只有盒子可以看了。
里面的东西已经被几个男生们挖了出来,徐二明脖子上缠了一条绿白相接的长围巾,吴奇的右手上戴了一只同色搭配的手套,正拿着另一只往小胖手上套,小胖欲哭无泪,一个劲儿地往后躲。
小黛则拿着一张红色的贺卡,看见关山,笑哈哈道:“老大,快过来,刚刚发现你桌子上不知道谁放了个礼物,估计又是哪个妹子送的。”
小黛翻开贺卡朗读了起来:“关山大傻子,哎哟老大,对不住,不是我说的,是这上面就是这么写的,平安夜快乐,送你围巾和手套,免得你被风吹成面瘫。哈哈哈……这妹子还挺有个性,没有署名吗?”
小黛拉开贺卡另一侧,看见上面署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名。
小黛眯着眼仔细辨认:“司徒……玥?”
徐二明:“!”
吴奇:“!!”
小胖:“嘤……”
第二天圣诞节,正好是周五,马攸爸妈给了他一张必胜客的代金券,三个人便约好周六上午下课后去吃,穿着马攸送的那件毛衣。
可等到了周六当天的时候,程雪又反悔了,说自己有事,让他们两个去。
司徒玥问她什么事,她又不说。
程雪最近有点怪异,很多时候都脱离他们铁三角的队伍行动,神神秘秘的。
司徒玥和马攸问多了的话,程雪就会稍稍有些不耐烦,但因为她天生脾气好,也不会发泄在两个好友身上,只会闭紧了嘴不发一言。
司徒玥和马攸只好作罢。
代金券的日期就截止到周六,程雪不去,司徒玥和马攸两个小市民思想,觉得如此良机实在不可浪费,便手挽着手,一起去薅资本主义的羊毛。
路上,他们碰到关山,便欣然邀他一同前往。
关山脖子上围着绿白相接的围巾,和司徒玥脖子上红黄相接的围巾同款不同色,都是《哈利·波特》里的周边产品。
司徒玥的是主角团所在的格兰芬多学院的校服系列,关山的则是马尔福所在的斯莱特林分院的。
她在网上选的时候,觉得以关山那种阴损的气质,还是更适合斯莱特林一些,给关山买了之后,却忍不住心动了,给自己也买了一套。
这俩人围着同款长围巾,并肩走在路上,给马攸的感觉,竟然很像一对情侣。
而他自己则是被爸妈带上街溜达的一千瓦电灯泡。
马攸默默地将胳膊从司徒玥臂弯里抽了出来。
3
等圣诞节一过,期末考试很快就来临了,就在众莘莘学子埋头复习的时候,突然出了一件大新闻。
关山和迟灏打了一架。
听马攸转达说,两个人是在食堂里突然打起来的。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食堂里人很多,突然听到一阵不锈钢盘子砸到地上的声音,人人都吓了一跳,等辨着声音来源去看时,就只看到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的身影。
后来有人把拍到的视频发在了贴吧里,司徒玥去看的时候,帖子已经被管理员删掉了,好在马攸机智,及时保存了视频。
司徒玥接过来一看,视频里关山和迟灏两个人隔着张餐桌分对而坐,前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不知道关山受什么刺激了,整个人一跃而起,像只豹子似的蹿上餐桌,一晃眼人就已经到了迟灏那一侧,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一记无影脚就踹了过去。
迟灏被关山踢中小腿骨,倒在地上,手肘撞到餐桌,把餐盘顺势扫到了地上,白米饭混着汤汁乱七八糟洒了一地。
迟灏坐在地上,愣了几秒,很快反应过来,从地上站起身,一拳挥到关山脸上。
两个人揪着彼此的衣领,扭打在一起。
不过和关山这种资深小流氓比起来,迟灏还是太斯文了,被关山单方面碾压,边上小黛、徐二明几个也在,阴得很,明面上去拉架,暗地里却假装失手砸迟灏一拳,司徒玥在视频里看得清清楚楚。
最后还是关山把他们几个赶开。
司徒玥看完,把手机扔给马攸,从后门溜出了教室。
司徒玥一路不停地疾奔到高三八班,关山正坐在座位上,靠着墙低头玩手机。
嘴角和左眼下方一片青紫。
小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颗水煮蛋,剥了壳,要往他脸上滚,被他不耐烦地一把挥开。
关山眉头皱着,嘴角向下紧抿着,无比臭的一张脸。
司徒玥在门口喊一声:“关山。”
听见声音,关山抬起头来,看见是她,嘴唇动了动,起身向她走来。
司徒玥以她优越的目力辨别出,那是一句脏话。
“干什么?”他来到门边,顺手带上门,把一众八卦的目光隔绝在门后。
司徒玥看着他,单刀直入:“你怎么和迟灏打起架了?”
“想打就打了。”
司徒玥一噎,皱眉道:“你这不是理由。”
关山眉峰一挑:“还要我给你找个理由?”
“那行吧。”他耸了下肩,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我看他长得碍眼,行了吧?”
司徒玥看着关山,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教导主任看到那些违反校纪校规的学生的心情。
关山见她突然不说话了,心里一酸,脸越发地臭,嘴角挤出个冷笑,问司徒玥:“怎么,我打不得他?”
司徒玥说:“不是你打不得他,是谁你都不应该打,打架不好。”
“那我不管,”关山抄着胳膊往门框上一靠,“反正我打都打了。”
司徒玥无奈。
“行吧,”司徒玥把手往额头上一搭,无力地问道,“你打就打吧,干吗打那么狠,也不让着人家一点,你……”
她话还没说完,也不知道怎么刺激到关山了,他脸色一变,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儿原地蹦起来。
关山情绪激动地道:“我怎么没让?我要没让,能叫这孙子碰到我的脸?呸!什么人呢,会不会打架,光往老子这张帅脸上招呼,成心的吧?”
司徒玥:“你……”
“你什么你!”关山满脸讥诮,莫名其妙地又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话,“小玥儿,你知道个屁!男人之间能让吗?我要是让了他,那才是瞧不起他。”
还男人?毛长齐了吗?
司徒玥听得好笑。
在那一刻,她脑子里也不知道哪条神经搭错线,突然灵光一闪,问关山:“你和迟灏打架,不会是为了我吧?”
关山听到这句话的表情,就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冷笑话。
“你脑袋被驴踢了吧?”
关山如是说。
司徒玥瞬间满面通红,羞愧不已,恨不得冲到阳台外,头朝地从四楼一跃而下。
这时,只听一道“刺啦”声响,八班教室的一扇玻璃窗户被推开,从里面探出颗刺猬头脑袋,正是小黛。
小黛对着司徒玥大喊:“司徒小妹!别听老大胡说!他这架千真万确是为你打的!我们都是见证者!”
一通喊完,趁关山眼刀子还没甩过来之前,小黛就迅速地缩回教室,“啪”的一声把窗户合上。
几秒钟后,关山脸红到脖子根,捏紧拳头,冲司徒玥吼:“不是!”
司徒玥掏了掏耳朵,差点儿被关山吼聋。
“我没有!”关山又冲她吼。
“好啦好啦……”司徒玥挥手。
关山:“你别听他瞎说!”
司徒玥一怔。
最后,关山冷笑一声,姿态宛若一个最贞洁的烈女,而司徒玥是这世界上最肮脏的淫徒。
“你以为你是谁?”他露出世界上最鄙夷的眼神,对司徒玥说,“小玥儿,你屁都不是!”
随后,他就“哐”的一声,把门摔上,进了教室。
司徒玥站在原地,摸着险些被门砸到的鼻尖,在凛冽的寒风里,开始思考。
这个世界上,脑残究竟还有没有得治。
高二期末考最后一堂考试还剩十五分钟的时候,已经能闻到空气中隐隐的兴奋因子了。
等下考铃声一响,学生们已经按捺不住了,一个个坐在椅子上跟个猴儿似的,等着坐在第一个的同学来收答题卡。
等监考老师一声令下,学生们才活动起来,等着班主任来进行放假前的最后一番讲话。
每次考完,总会有一堆“对答案党”,还有无数人想要拉司徒玥入伙,可偏偏这是司徒玥最害怕的活动,她干脆眼不见为净,去洗手间躲清净了。
等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潘艳华已经站在讲台上讲话了。黑板上不知被谁用红色的粉笔写了好大一个“寒假快乐”,其余空着的地方,全被各科代表写着老师们留的寒假作业。
司徒玥猫着身子从后门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正好潘艳华说到假期自律的问题。
“假期里可以放松,但也要看看书,做做寒假作业。不要玩到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说到这里,他向鬼鬼祟祟的司徒玥飞去了一个眼刀,“尤其是某些复姓的同学。”
刚坐到座位上的司徒玥闻言,左手比到太阳穴上,冲潘艳华敬了个军礼。
意思是“遵命”。
潘艳华看不惯她这副涎皮赖脸的模样,意有所指道:“成绩三天后就会出来,到时候大家来领成绩单和评估手册,不能来的我会一个个打电话通知到位,如果有的人没进步五名的话……”
他以一句冷哼做了结尾。
司徒玥用手机把黑板上的作业拍了下来,又装了一袋子书,虽然知道这一整个寒假都可能不会拿出来,她还是心甘情愿地背在了肩膀上,和程雪、马攸道过别后,去高三楼找关山,等他一起回家。
回到家后,她把书袋子随手扔在地板上,一头扑到被子里,直接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
过了三天潇洒日子,她果然没有勇气去学校拿成绩单,把这事全权委托给了马攸。
又怕潘艳华真的打电话给她爸妈,给她老爸打还好,反正她的老父亲无论她考得多差,都是一句“不要紧,慢慢来”,最后还反过来帮她遮掩。
可如果潘艳华不厚道,直接一通电话打到她老妈手机上,那才是真正的修罗场。
她想了个糟糕至极的主意。
她没把潘艳华在她老妈的通讯录里拉黑,而是直接偷了她妈妈的手机,藏到屁股底下,然后自己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可她忘了一件事,关掉来电铃声。
所以,在潘艳华电话打来之前,杨女士正满客厅乱转,到处找手机,问司徒玥:“见到我手机了吗?”
司徒玥摇头:“没。”
下一秒,杨女士的手机就在司徒玥屁股下头欢快地振动了起来。
“我好像听到手机响的声音了?”
司徒玥面色如常:“不,你没有。”
杨女士何等英明睿智,一看司徒玥的样子就知道她有古怪,走到她面前,命令道:“起来。”
司徒玥在她和杨女士十几年的相处中,曾从无数次的血泪教训中总结出来一条宝贵经验,那就是当她老妈用这种祈使句语气说话时,绝对不要让她有重复第二遍的机会。
否则她的下场会很凄惨。
因此杨女士一声令下后,司徒玥几乎是在话音落地的同时,就利落地站起了身。
而沙发上,她屁股刚刚着陆的地方,赫然是一部手机。
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着“潘老师”来电。
杨女士赶紧接起电话,同时瞪了司徒玥一眼。
而司徒玥趁她接起电话,迅速闪身回房,拉开了阳台的玻璃门,手脚娴熟地翻到了隔壁关山的房间。
关山当时正在写一张理综试卷,听到声音,连头都没抬一下。
直到一个多小时后,马攸打来电话报喜,说她这次正好前进了五名,她后面就是魏明朗,只比她低了一分,险些就要被潘艳华告一个黑状。
司徒玥闻言,四脚朝天地躺在关山的床上,吐出口气。
“太好了!我的妈,心脏都要停了!”
马攸在电话那头说:“不过……”
“不过什么?”司徒玥懒懒的接口。
“程雪考得有些不太好。”
“是吗?”
司徒玥翻了个身,没太在意。
“是不是只考了第二名?第一名是邓晓柔吧?”
“第一名确实是邓晓柔,不过程雪不是第二名。”
“嗯?”司徒玥有点意外了,“难道这次小雪退步了两名?”
她抵着舌头“啧”了一声,有些头疼,在床上翻来滚去,把关山深灰色的床单滚得一片凌乱。
关山转着手里的笔,也不做试卷了,就专心盯着她,想看她到底能滚到什么时候。
司徒玥道:“看来我老婆要哭鼻子了。”
“不是,”马攸打断她,“程雪不是第三名,也不是第四名,司徒,程雪她这次,是我们班最后一名。”
“扑通”一声,司徒玥连人带手机滚到了床下。
4
隔天,司徒玥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给程雪打了一通电话。
司徒玥是个很马虎的人,按关山的话来讲,就是一根肠子直到底,脑子被人用熨斗烫过,没有任何迂回,比做过拉皮打过除皱针的网红脸还要平坦。
如果换作是马攸考砸了,她早就一通电话打过去了,顺便大肆嘲笑一番。
比如什么“老马你怎么搞的这次考得比我还烂哈哈哈哈哈哈”,抑或是“老马你考这么烂屁股没被你爸妈打开花吧哈哈哈哈哈”。
但这事儿搁程雪身上就不一样了。
她对程雪似乎天生多了一分耐心和温柔,也有可能是因为程雪这人,柔弱得就跟朵蔷薇似的,默默开在墙角里,稍微一阵风,一场雨,就可能让她随风雨逝去,让司徒玥这个鲁莽毛躁的人,也不得不放轻手脚,小心呵护。
司徒玥将她对程雪的这种保护欲,称之为“母性的光辉”。
在电话拨通之前,司徒玥就在心里反复地告诫自己,等下小雪接了电话,千万不要开口就说“你期末考的成绩怎样怎样”,一定要按照她老爸常念叨的指导方针,慢慢来,不要急,循序渐进,缓缓到位。
连续做了好几遍建设,直到脑子里自动响起这几句话后,她才敢拨通程雪的号码。
屏息等了几十秒后,程雪才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声“喂”。
司徒玥脑子一蒙,张口就道:“小雪你期末考试成绩……唔!”
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完了!心理建设做太多,给念串词了!r  />程雪似乎也愣了一下,一时没接话,电话里冷场了一会儿。
“嗯,对,考得有点差。”
司徒玥条件反射地说:“慢慢来,不要急,循序渐进……啊呸!小雪你别听我胡说!我那个……不是我……”
“阿玥,我们下次再说吧。”
“啊?”司徒玥一蒙,“我们还没说多久啊?”
程雪语速很快地道:“我现在有事。”
伴随她说话的声音,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巨响,把司徒玥吓了一跳。
接着,司徒玥听到电话里传来一声暴躁的“我去你……”
剩下的没听到了,因为通话已经被程雪中断。
司徒玥的右眼皮突然毫无征兆地,猛烈跳了一下。
如果司徒玥坐上一辆覆满灰尘的破旧班车,花上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去往距离湘市50多公里外的远郊,程雪的家里。
她就会发现,在她眼里脆弱得跟朵蔷薇花似的程雪,此时就站在客厅白炽灯发出的惨白灯光下,手里握着一把刚从厨房拿来的菜刀。
刀尖对着程雪,刀柄冲着一个满脸戾气的男人。
那是程雪的爸爸。
程雪背脊挺直,像一把宁折不弯的长剑,站在光线下,脸色比灯光还要白上几分,眼神却很锋芒,毫不避让地看着面前那个比她高一头的男人,不像是在看父亲,倒像是在看一个仇人。
地上还瘫坐着一个女人,正在哭,头发凌乱,鬓角上带伤,血糊在头发里,是暗红色,很像永生花环上,那些零星点缀着的荆棘果。
她是程雪的妈妈,有着和程雪一样含愁带怨的美丽眼眸。
程雪握着刀,往她爸手里塞。
程雪对他说:“用这个吧,一刀下去,就痛快了,你先杀了她,再杀我,早死早超生,大家一起解脱。”
她爸爸瞪着眼看了她很久,神情古怪,仿佛第一天认识他女儿。
程雪面色坦然自若,任他看。
父女俩僵持良久,就像两个武林高手,有一天狭路相逢,可谁也摸不清对方的底细虚实,只能暂时按兵不动,仔细观察对方的一呼一吸,一动一式,来判断身手是否出于自己之上,是该打还是该逃。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终于,她爸坚持不住,败退了。
他绕过程雪,走出家,摔上了门。
等确定他不会折回来后,程雪才仿佛脱力般地将菜刀放在茶几上,自己的肩膀塌下去,腰也垮下去,挺直的脊梁一弯,她整个人仿佛瞬间缩短了几寸,没有了方才那种刀口舔血的英雄气势。
她又变成了一朵娇弱的,仿佛随时都会折断的蔷薇花枝。
她蹲在地上,将正在哭泣的妈妈轻轻抱进怀里,将妈妈凌乱的头发一缕缕地理顺。
“没事了,别哭。”
在这一刻,她成了母亲,怀里那个瘦小的女人,是她的孩子。
时间过去很久很久。
程雪拿出棉服口袋里的手机,上面有七八通未接来电,全是司徒玥打来的,每一通之间,间隔时间很短。
此外,还有一条司徒玥发来的信息:没事吧?我好像听到一些声音?
程雪回复她:隔壁装修。
随后,程雪翻开通讯录,拨去一个电话。
“喂?”
温润的男声从听筒里传来。
5
寒假里的时间过得飞快,司徒玥也没觉得自己干了什么,不过就是被爸妈领着走了几次亲戚,还和马攸出去吃了几次饭。
程雪自从上次发了那条微信后,电话就再也打不通,司徒玥也不知道程雪家在哪里,程雪从不邀请她去家里玩。司徒玥只知道程雪家不在湘市市区,所以程雪是寄宿生,只有每个月放月假才会回去一次。
司徒玥和马攸说了上次电话里的异响,两个人都很担心程雪。
马攸想象力十分丰富,甚至都脑补出一队盗墓团伙在杀人越货时被程雪撞见,为了灭口,端着机关枪,冲进程雪家,把她一家三口通通干掉的故事。
说不定程雪家里现在就躺着三具尸体,屋子里爬满了蜘蛛,蜘蛛吐丝结网,老鼠们就在蛛丝网里跑来跑去,在三具尸体上踩来踩去。
他说得认真又具体,司徒玥被他说得背后发毛,心里发虚,虽然知道马攸话里扯淡的成分居多,但她担心程雪却是实打实的。
司徒玥和马攸头埋着头一合计,想起高二开学的时候,班长曾让每个人都填过一个家庭基本信息表,便给班长打了一个电话。
五班班长铁面无私,一开始还以不能泄露同学个人信息为名,拒绝给他们看。
直到司徒玥和马攸指天誓地,发誓自己绝对没有不良心思,并且答应两个人开学后,将承担五班一整个学期的广播稿撰写工作,班长才发给他们一张电子表格的截图。
只有程雪那一栏。
两个人按照表上程雪写的地址一查,十分怀疑,这个地方是不是都出省了。
且乘坐方式五花八门,司徒玥和马攸早上八点就出门,先是乘坐三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到了邻市,然后坐上市内大巴去下属的一个小县城,又花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县城里,还要换乘,坐上一辆小型班车,去县城下属的一个小镇。
到了镇上,还不算完,班车不去乡下,司徒玥和马攸只好又走了十几里山路,只有几度的气温,两个人愣是走得汗流浃背。司徒玥热得把棉袄脱了,把两只袖子打了个结,系在腰上。
马攸是个胖子,寒假里更是吃得膘肥体壮,十几里山路简直就是要他小命,他走得直喘,最后在走一个上坡的时候,实在累得不行了,不管不顾地往地上一坐。
“不行了,司徒,我要死了,真的走不动了。”
司徒玥也累了,但还有力气去拉马攸:“不行!快点!就快到了!”
马攸被她扯着胳膊站起来,像条死狗一样地被她拖着走。
“司徒,我好累,我想躺在沙发上,吹着暖气,玩手机。”
司徒玥说:“就快到小雪家了,到她家后,她家的沙发任你躺,横着躺,竖着躺都行,她家的暖气任你吹,小雪还会给你做鱼吃,你还记不记得上次班上组织野炊,她做的那条红烧鱼?七八斤重的鱼,被你吃得只剩骨架子。”
一听到吃的,马攸立即就来劲了,也不用司徒玥拽他了,两腿生风,只想快点走到程雪家,吃上她亲手做的红烧鱼。
终于到了地址上写的那个小村子,两个人却没头绪了,看到一户人家的晒谷场上坐了几个中年女人,正一边择着茶叶,一边聊天。
司徒玥和马攸便走过去,问她们程雪家在哪里。
“程雪?哪个程雪?”一个黄脸大婶操着一口方言问他俩。
司徒玥和马攸脸上都是一蒙。
最后还是司徒玥机智,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程雪的照片。
几个女人凑过来看。
这时,有个女人说:“莫不是雪儿吧?东头程二流子屋里头的那个?”
“哦,是她哦,长这么大了,认不得了。”
黄脸大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问司徒玥他们:“你们两个找她做么子?他们一屋人好久以前就搬走了,现在东头就一个空屋子。”
司徒玥和马攸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
“那您能带我们去看看吗?”司徒玥问。
十分钟后,两个人对着一处土黄色的山坳,面面相觑。
山坳合抱处,有一座三居的平房,很久没人住过了,房子前杂草丛生。
给他们带路的大婶说:“看吧?我就说没得人,你们还不信。”
马攸恨恨地问司徒玥:“沙发呢?暖气呢?程雪做的红烧鱼呢?”
司徒玥摸摸鼻尖,说:“回去就有了。”
马攸:“……”
司徒玥的嘴,骗人的鬼!
两个人回去也成了问题,带路的大婶好心,见他们两个学生仔,说着一口普通话,肯定是城里来的,便说正好她当家的要去镇上买白菜种子,就顺便带他们一段路。
司徒玥和马攸感动得泪流满面。
到了大婶家,几个女人还在,司徒玥和马攸坐在凳子上,被几个大婶问东问西,把家庭情况交代得一清二楚。
接着,有个女人问他们:“你们找程二流子女娃儿做么子的?”
司徒玥一愣,二流子这话在湘市方言里也有,但不是什么好意思,是流氓、痞子的意思,且大部分指的男性。
“为什么叫程雪爸爸二流子啊?”
她这话刚一问出口,几个中年女人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一种兴奋的表情来。
这种表情司徒玥曾在马攸脸上见到过无数次,大部分出现在马攸和她分享一些隐秘的八卦时。
司徒玥心里,忽然有点不适。
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将程雪家里的事情说了个底朝天。
她们人多口又杂,说的又是方言,有时说得快了,司徒玥没听明白,信息一下子就过去了,最后综合马攸听到的,再加上两个人的一些润饰揣摩,得出了一个大概完整的故事。
可怜,是几个女人七嘴八舌的叙述里,出现频次最多的两个字眼。
程雪的祖上成分不好,是地主,新中国成立前,占地几十亩,家里还请长工,程雪爷爷那时候还被村里人喊作“少爷”,等到了土改,打土豪,分田地,她家里房子被分走了,田也没了,最后只留下那一座三居的平房。
程雪爷爷还是被别人喊“少爷”,不过这个称呼就或多或少地带了一些调侃之意了。
他出身优渥,过惯了被人伺候的日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到四十来岁都还是一条单身汉,家里又穷又破,没女人愿意嫁给他,最后只能娶了个神经有点问题的女人当老婆,这就是程雪的奶奶。
程雪奶奶可怜,女人们说。
虽然脑筋有点不清楚,像个小孩儿一样,但是手脚勤快,一双手跟把大蒲扇似的,打扫屋子,下地割稻,拉扯孩子,没有她不能做的,最后还要被程雪爷爷打。
程雪爷爷心情好就打牌喝酒,心情不好就打老婆,有了孩子就打孩子。
身边有棍子就拖棍子打,没工具的话,就脱鞋子,用鞋底抽。
程雪奶奶像个孩子,打痛了就往地上一躺,滚来滚去,哇哇乱叫,扯开嗓子号,声音传出二三里,都听得见。
程雪爸爸从小被打到大,耳濡目染,又不学好,二十来岁还整日在外晃荡,游手好闲,人人都在背地里说他是二流子,和他爸一脉相承的坏苗儿,没有好人家愿意把自家姑娘许给他,最后娶了邻村一个穷人家里的姑娘,也就是程雪妈妈。
刚结婚的时候,两个人还过了一段安生日子,程雪妈妈长得漂亮,她爸爸心疼老婆,那阵子家务事都帮着做,村里人人都说他转了性儿。
谁知好景不长,因为程雪出生,家里经济逐渐捉襟见肘,程雪妈妈为了养活家里这几口人,随村子里一个好友去东莞打工。
她去了三年,三年里,不断有好事的人来跟程雪爸爸说,东莞不是个好地方,女人去了都要学坏,男人头顶长绿毛,变成乌龟王八蛋。
程雪爸爸一开始还骂那人,后来跟他说这话的人越来越多,他骂不过来,最后只能开始骂程雪妈妈,她人在千里之外,骂了也听不到,他就转而骂身边的程雪。
好在程雪也才两三岁,根本听不懂她爸在说什么,只会被他凶恶的语气吓哭,次数多了,生理上自动免疫,以后也不哭了,只当爸爸天生嗓门大。
三年后,程雪妈妈回来了,城市的水养人,她的皮肤比嫁人前还要水灵,掐得出水来。
她踩着小高跟,脸上化着妆,包里还装着给小程雪带的巧克力。
离家三年,程雪从一个襁褓里的小孩儿,变成了一个拖着长长的鼻涕,坐在小板凳上的小女孩儿。
而她的丈夫,从一个温文的男人,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数九寒天,她刚从随身包里掏出巧克力,还没来得及递给女儿,就被男人拽着头发,当着来看热闹的村民面,一路拖到厨房外的水缸边,不由分说地摁进结冰的水面。
“脸脏了,我帮你洗干净。”男人恶狠狠地说。
而坐在一旁,早已习惯父亲大嗓门的程雪,只是面无表情地捡起地上掉的那块巧克力,放进嘴里。
真苦!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之后,村里谣言四起。
程雪妈妈挣了大钱,她说是买彩票中的。
没人会信。
谣言越传越广,就像成千上万只蜜蜂飞过田野,振翅时发出的嗡嗡声响彻天际。
程雪爸不堪忍受,用程雪妈的钱,搬了家,村子里的人不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程雪爸也根本不想让他们知道。
搬家之后的事,女人们也不清楚了,猜测倒是有很多,有些说程雪妈和程雪爸离婚了,带着孩子单过,也有说程雪妈肯定是在东莞处了个相好,最后跟相好跑了,程雪扔给爸爸带。
几个女人争执不休,最后问起司徒玥和马攸程雪一家的近况。
司徒玥和马攸一摊手:“我们也不清楚。”
女人们脸上顿时显露出一种失望的表情。
“你觉得,那些大婶说的是真的吗?”马攸坐在三轮车另一边的长凳上,问司徒玥。
乡下的路是泥巴路,坑坑洼洼,三轮车行驶在上面,一颠一颠,带得马攸脸上的肥肉也一颤一颤,很有节律。
司徒玥就入迷似的盯着他脸颊两侧颤动的肉,嘴里叼着一根路边随手扯来的狗尾巴草。
这东西在乡间到处都是,见风就长,夏天是青草绿的颜色,到了冬季,就泛成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