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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贰负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秦淮工作的时候很专注,一直没抬头也没说话,看得久了安良都替他觉得脖子疼。
  贰负是个大图案,马尾大哥想纹在背上。熬过最初的那阵疼之后,大哥整个人也活泼了,也开朗了,话也多了。他瞅着安良坐在一边看着他乐,就对安良挑起一边的眉毛:“兄弟,你也来整一个?”
  “大哥东北的啊?”安良听他熟悉的口音,笑着问了一句。
  “嗯,咋的,你也认识东北的?”大哥非常热情。
  “我妈就是东北老太太。”安良笑了起来:“跟您说话一模一样。”
  大哥正想要接上下一句茬,结果突然疼得龇牙咧嘴:“兄弟!兄弟!疼!轻点!”
  秦淮的脸色不动,收了手上的针,低声道:“抱歉。要不要缓一缓?”
  “要要要,这太疼了,我得去外面抽根烟。”大哥龇牙咧嘴地光着膀子出去抽烟了,边走边疼得直抽气。
  周之俊看着秦淮,不知道为什么慢慢皱起了眉头,来回打量着他和安良。
  安良起身接了杯水递到秦淮手边:“喝口水吧,我看你老是这么低着头,颈椎受得了吗?”
  秦淮的手上还戴着黑色的塑胶手套,面对突如其来的一杯水有些局促,不知道要不要把手套摘下来。那塑胶手套很紧,摘下来戴上去都很费力。
  安良将水往前面递了递:“别摘手套了,我看你戴上去挺费劲的,就着我手喝几口得了。”
  于是秦淮侧过头,就着安良的手喝他手里的那杯水。他的嘴唇蹭过安良的手背,很软。
  安良是有私心的,他不想让秦淮摘下那双黑色的手套。戴着手套的秦淮,看上去格外的疏离而漠然,安良知道,自己喜欢看他这个样子。
  这个姿势有点儿暧昧,身后传来那几个正在打游戏的纹身师的嬉笑。安良觉得自己的脸都快烧起来了,他偷偷看了看秦淮的脸色,不知道他注意到了这些嬉笑声没有。
  工作时候的秦淮看上去专注而冷淡,好像身边天崩地裂都跟他没什么关系。安良注视着这样的他,躁动的心居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他就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偶尔和周之俊说几句话,目光动也不动地落在秦淮身上。
  这么大的图案,一天之内不可能做完。纹完了一个头,大哥就冷汗迭迭地乞求道:“今儿就到这里行吗兄弟,我缓缓劲儿,过几天再来。”
  秦淮踩了一脚机器,等到嗡鸣声停下来之后方才慢慢地说:“行,那你跟周哥约个时间,到时候我再把剩下的纹完。”
  “谢谢谢谢。”大哥站起来的动作非常迅速,抽着冷气:“咋这么疼啊?”
  安良见他那样子也忍不住笑了:“大哥还挺怕疼呢!”
  东北的大哥估计是个自来熟,此刻跟安良推心置腹的:“兄弟,纹身这玩意是真的疼,我劝你别整这个,跟他妈容嬷嬷扎还珠格格似的没完没了。”
  “什么容嬷嬷扎还珠格格。”安良噗嗤一声笑出来:“容嬷嬷扎的那是紫薇。”
  “反正就那么回事儿。”大哥把上衣套上,转向秦淮:“小兄弟后面还有活儿吗?要是没有的话,我请你们俩去整顿烧烤?你看你也辛苦这半天了。”
  秦淮正在摘手上的黑色手套,闻言抬起头来笑了笑:“等会还有个活儿,下次吧。”
  马尾大哥也是个爽快人:“那行,那下次纹完一起去啊!”
  等客人走了,周之俊才看着秦淮似笑非笑的:“我怎么不知道你等会还有客人?”
  秦淮把安良方才给他倒的那杯水端过来喝完了:“我有点累,想回家去睡会儿。”
  “行,你去吧。”周之俊看着自己的徒弟:“你今天做得不错,下针扫雾都没什么问题。下半截图案是个细致活儿,你好好休息几天再给人做。你怎么回去?”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沙发上的安良。于是安良顺势站起身:“我送秦淮回去吧。”
  周之俊转向秦淮,像个传话筒似的:“行么?”
  秦淮看了看安良,点了点头。
  两人朝店外走去的时候,安良突然听到周之俊在背后喊自己的名字。
  他以为自己落下了什么东西就回头去看,却听到周之俊沉沉的声音:“我冒昧问一句,你在哪里高就啊?”
  这话其实问的有点越界,但也不算什么特别出格的问题。身边的秦淮却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安良觉得奇怪,于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我在医院里上班。”
  “医院。”周之俊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直视着安良:“那我方便问一句,安医生今年多大了吗?”
  这一下不仅是秦淮和安良,连身后的几个纹身师都察觉出了不对劲,沉默地看着他们。
  周之俊很高,安良快一米八五的个子看着他都觉得他比自己高出一截。这样的一个人站在你面前看着你,是个人都会觉得有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安良还没有开口说话,就感觉到秦淮拉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秦淮不动声色地把安良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直视着周之俊,声音很沉:“师傅。”
  周之俊和他们对视了片刻,目光意味不明地落在秦淮拉着安良的那只手上。过了许久,他才看着秦淮轻声道:“小淮,做人执念不能太重了。”
  秦淮握着安良胳膊的手猛然一紧。
  这点小插曲让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秦淮骑车带着安良到自己家楼下之后,就站在楼下把头盔还给了安良,显然不打算像上次那样请他上去坐坐。
  安良知道他情绪不高,却不明白他为什么情绪不高,连周之俊最后的那句话他也没怎么听懂。安良揉了揉自己的鼻梁,觉得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的。
  秦淮就像是一个沉默的谜团,浑身都笼罩着一层黑雾,安良根本看不清他。
  秦淮把头盔还给他之后,低声道:“谢谢你,我先回家了。”
  他的身影朝着黑洞洞的单元口走去,安良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秦淮!”
  “还有什么事?”旁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听起来总是有点不耐烦,但是秦淮却一点不耐烦的情绪都没有,他似乎就是平铺直叙地想问一问安良还有什么事情找他。
  安良摸出自己的手机,勉强笑道:“咱们也算认识了,我想起来我们还没加微信呢?能加个你的微信吗?”
  秦淮许久没说话,就在安良几乎以为他要拒绝自己了的时候,秦淮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了微信的二维码递给安良:“行。”
  秦淮的微信名字就是他本名,头像是一条河。
  “你这头像是南京的秦淮河吗?”安良扫了二维码后把手机递给秦淮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
  没想到秦淮摇了摇头,他的脸一半落在楼道的阴影中:“随便选的一条河而已。我先上楼了,安医生回去的路上小心。”
  他似乎迟疑了很久,才用比前面轻很多的声音说:“到家了告诉我一声吧。”
  安良给自己戴上头盔,将自己的脸隔绝在暗沉沉的面罩之后:“好。”
  安良到家的时候已经快要晚上七点多了,重庆的天黑的早,他出门的时候没有开灯,此刻家里一片寂静无声的漆黑。
  安良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将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在一屋子的暖黄色中才觉得自己找回了一点活着的实感。
  等他换了拖鞋踢踢踏踏往厨房走准备给自己做个饭的时候,他才想起来秦淮让他到家了给自己发个微信。于是安良摸出手机点开秦淮的头像,打了几个字:“我到家了”
  秦淮回微信的速度很快,但是很简略,只有空落落一个“好”字躺在屏幕上。安良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点进了他的朋友圈。
  秦淮的朋友圈看上去不像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封面也是一条河,而朋友圈的内容更是少得可怜:唯一的一条朋友圈看日期还是四年前的八月底发的,只有一张图片。
  那张图片让安良看着本能地觉得有点不舒服。图片是黑白的,是一头鲸鱼跃出水面的画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水面通体都是漆黑的,唯独鲸鱼是雪白的一条,看着就让人觉得压抑。
  安良在学校里学的是精神医学类专业,对心理分析那方面只是有一点涉猎,在大学的时候学过房树人和RorschachTest。但是他不需要任何专业知识,也能准确地感受到这幅画传递出来的情感不那么让人舒服。
  安良盯着这张画看了许久,鬼使神差地点击了保存。
  除了这条朋友圈之外,秦淮竟然一条朋友圈都没有再发过,又或许是他把发过的朋友圈都删除了。
  安良把微信关了,揉了揉自己的脸,长叹了一口气。
  秦淮就像一条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的暗河。
  “你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呢?”安良在自己家空无一人的厨房,盯着秦淮的微信头像慢慢问道。
  这天晚上睡觉之前,安良拒绝了陈奇他们几个拉他五排的邀请,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他犹豫了片刻,在搜索栏里输入了秦石明三个字。
  一下子跳出来很多新闻,但是当安良仔细浏览了一遍之后,他却发现这些新闻的关注点其实不在秦石明,而在受害人秦石汉身上。
  秦石汉生前似乎是本地挺有头有脸的一个人。安良粗粗看了一遍,就发现他是本地最大的新能源公司的头儿,除此之外身上还有一堆诘屈聱牙念不顺口的头衔。几张新闻图上的秦石汉看上去也是意气风发,精明世故得很。
  除此之外,还有好几篇新闻是赞美他的品格的。看上去秦石汉不仅是个企业家,还称得上是一个慈善家,本地女童助学组织就是他一手牵线搭桥办起来的,解决了许多农村女孩上学的问题。
  然后他的人生就在六个月前戛然而止了。
  关于这一段新闻描述得很详细,大约这种凶杀案是老百姓们最爱的茶余饭后的谈资。他是被自己的亲生哥哥杀的,兄弟手足自相残杀是亘古不变的狗血话题。在本地一个论坛底下关于这件事什么样的猜测都有,许多人都觉得兄弟二人应该是因为社会地位不对等,财富不均而反目成仇的。秦石明在犯事之前,似乎只是重庆下属乡镇的一个小办事员,工作虽然稳定但是也没什么发财的机会。在面对家财万贯的亲弟弟的时候,心理不平衡而痛下杀手似乎也不难理解。
  论坛底下的留言有好几条都简直是不堪入目:
  “老祖宗说嫉妒心能杀人嘛,这不就是个例子了。”
  “亲生兄弟又怎么样,秦总发大财的时候不想着拉自己哥哥一把,报应不就来了吗?”
  “他哥哥也是真窝囊,弟弟都那么风生水起了,他肯定心理不平衡。搞不好婆娘天天在家骂他,把他骂急了他就拎着刀把人砍了。”
  “楼上的知道个屁啊,他婆娘早几年也死了,我妈跟他婆娘认识,搞不好也是这个狗日的杀的。”
  “秦总没儿女,也不晓得他一死,那么多钱要便宜哪个龟孙子了。”
  安良看了几条留言,觉得心口堵得发闷。他猛然合上电脑,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是周一,安良前一天晚上再怎么辗转反侧,第二天都得乖乖爬起来去上班。
  黄伟因正拎着一袋包子和两杯豆浆往科室走,安良从他背后突然袭击,劈手夺过一袋豆浆插上吸管就喝,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黄伟因回头一看是他就笑了:“安医生急什么撒,本来就是给你带的嘛!”
  “好孩子,知道孝敬爸爸了,爸爸感动。”安良叼着根吸管,含糊不清地说:“今天早上有什么病人要去看一眼的吗?给药都给了?”
  “都给了。”小黄和他一起往住院部的病房走:“三十四床家属要求办出院,你要不要最后再去看一眼。”
  “三十四床?”
  “那个研究宇宙的老太太。”黄伟因替他拉开走廊上的门:“家属不愿意让老太太继续受罪了,说接回家去好好照顾。”
  安良皱起了眉头:“她那个情况肯定是隔三差五就得来一次医院的,家属能怎么照顾?”
  “老太太有医保,但是有些精神类的药物是不给报销的。”
  黄伟因的这句话说的听上去没头没脑答非所问的,但是安良立刻就明白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吧,那我们就去看看孝子贤孙们。”
  孝子贤孙还真在病房里,人数还不少,四五个人围着那老太太。老太太很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眼睁得很大,凝视着天花板。就好像她头顶上不是医院里白花花的天花板,而是一片璀璨的宇宙星河似的。
  一个中年男人正蹲在老太太的床头劝她:“妈,你就是想的太多了,其实你没啥毛病。你就跟我们回去,回家吃点好的喝点好的,不也就开开心心的没啥事了吗…”
  老太太看也没看自己的儿子,她的眼珠一动不动,似乎是被定住了。
  见安良走了进来,几个人都围到安良身边:“医生,你快给我妈办手续,我们把她接回去之后都还要去上班的,哪儿能一直陪她这么耗在医院里?”
  安良皱起了眉,他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病历本翻了翻:“我给病人开的药量还没结束,各个指标的数据也不太理想。所以病人的这个情况我建议还是留院观察一段…”
  安良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的孝子贤孙们就都着急了,为首的是那个刚蹲在老太太床头的中年男人:“什么指标数据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医院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们给开的那个药是金子做的?一天天的在这里烧钱?我妈那点退休工资是不是得全贡献给你们医院?”
  安良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在医院里动手打人是违法的。他耐着性子道:“病人初步的诊断是双相情感障碍的抑郁分型,但是根据最近几天病人的状态来看,她的分型可能出现了改变。这种时候病人的病情是最不稳定的时候…”
  安良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领口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