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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墓碑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前一天跟陈奇玩游戏玩得太晚了,安良第二天爬起来去上班的时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羽化登仙前的最后一步:羽化。脚踩在地上都觉得轻飘飘得没有实感。
  上午门诊有挂他号的病人,安良再不想去上班也还是得火烧屁股似的一路紧赶慢赶踩着点到科室。
  一到科室就看见他们精神科的徐主任正撅着屁股在胡护士的电脑旁边看什么东西,安良走过去:“主任看什么呢?”
  徐主任回头看见是他,面色就有点讪讪的:“院里刚登的通知,我们科要选一个名额去美国做访问学者…”
  他说话说到一半就看着安良的脸色,安良刚开始还莫名其妙心里想你看我干什么。但是片刻之后他就反应了过来:徐主任是医院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他爸是院长的人,在他老人家心里,这个名额只要安良想要那十有八九就是他的。
  安良对于放弃重庆美滋滋的生活跑到异国他乡去过猫嫌狗不待见的日子没有丝毫的兴趣,于是摆了摆手:“选谁都行,别拉我去,我英语不好,四六级考的时候要了我半条命。”
  徐主任嘴上还在客气着,其实面色已经显而易见地松弛了下来。安良有的时候是真的不明白他们这些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对于外国的圆月亮究竟有什么放不下的。
  他的英语要是差,那徐主任的英语口语就是去美国要饭都够呛。
  “一大把年纪了,净不整些阳间事。”安良低下头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他走到自己办公室,转着签字笔打开了电脑,问坐在他对面的黄伟因:“几点的挂号?”
  黄伟因抬手看了看手表,皱眉道:“说是说九点半就到,这会儿都快十点了,别又是一个跑号的吧?”
  四院的号难挂,一般别的科室都没人跑号,但是在他们科室跑号简直是司空见惯。
  跑号算什么?运气不好的时候,刚抓住的病人都能跑了。
  安良正要把这个号划了,就听见科室的门上传来轻轻的有节奏的三声叩门声。
  他抬头一看,是个二十多岁戴眼镜的年轻人,瘦得仿佛风一吹就倒。他看着安良:“医生,能进来吗?”
  安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挂号记录:“是王一诺么?是就进来吧。”
  那年轻人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进来。他的右手抽搐了一下,痉挛着抬了起来,又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节奏。
  黄伟因莫名其妙地回头:“不是让你进来了嘛,咋个不进来撒?”
  安良却微微皱起了眉,他大概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为什么挂的精神科门诊了。
  等人在他身侧坐了下来,安良瞟了一眼他的手。王一诺的皮肤很白,手上的皮肤更是白到透明。但是和身体的其他部位相比,他手上的皮肤却明显得粗糙了许多,手背上有些部分的皮肤甚至已经皴裂了。
  一看就知道是多次频繁地洗手造成的皮肤皴裂。
  安良转了个方向,直面着王一诺的脸。年轻人嗫嚅着开口了:“医生,你帮帮我吧,我受不了了。”
  安良叹了一口气,温声道:“你的强迫性行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一诺的眼睛一瞬间就睁大了,他近乎神经质地往前靠了一下:“医生,你也知道?”
  安良心里想你就差把OCD这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有节奏的三声敲门声,皴裂的手背,都昭示着王一诺的强迫性行为已经很严重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我经常写着作业就突然要站起来把嘴张得很大,后来发展到老师在上课的时候我也控制不住自己。老师告诉家长之后,我妈就开始打我,她觉得我就是欠的慌…我一站起来,她就用晾衣架抽我。我后来害怕了,不敢站起来张嘴了,我就开始发展到别的地方。比如说洗手,”王一诺黯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我真的控制不了我自己,平时上课的时候我经常要出去洗手,在宿舍的时候也是,有的时候在马路上骑自行车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洗手,就忍不住把两只手绞在一起搓。医生你看,”他卷起一边的裤腿,膝盖上是一大片惨不忍睹的疤痕:“这就是有一次我在马路上骑车的时候为了搓手摔的,后面的电瓶车来不及刹车,直接从我腿上碾过去了。那个车主骂我是精神病,说我骑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松开车把手…医生,我是精神病吗?”
  他说到最后的时候,已经带了哭腔,眼巴巴地抬头看着安良。
  安良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他经常听到病人问他。
  “医生,我是精神病吗?”
  “医生,我疯了吗?”
  “医生,我还是个正常人吗?”
  安良从来都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们。他的专业素养让他无法告诉这些病人们他们一切正常,可是安良有的时候自己也会想,到底什么才是所谓的正常呢?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这本书他高中的时候就看过,这么多年来,安良也从来没弄明白过这本书里说的到底是不是对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力不带感情斟酌着措辞谨慎地说:“强迫性行为是可以矫正的,但是需要你的配合。而且你这个行为已经有比较长的时间了,如果第一次是发生在小学时期的话,你今年…”安良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二十五岁,这个时间段有十五年左右。有些行为随着你青少年时期的心理认知发育会不断得到强化,治疗起来比较耗时。但是如果你有决心也肯配合治疗,症状在可见时间内会有大幅度的缓解。”
  他的话说得保守而又委婉,对于这种没有家属陪同的病患,安良说话的时候格外谨慎。
  王一诺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一定配合治疗。医生,你让我吃药我就吃,让我做什么都行。”他的头低了下去,看着自己手上皴裂的皮肤,声音很苦涩:“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安良下班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他为了给王一诺写治疗方案花了不少时间。强迫性行为治疗起来其实并不那么容易,现行的药物疗效都非常有限,更多的是针对强迫性行为带来的抑郁,焦虑等情绪,而无法直接应用于治疗行为本身。所以安良把侧重点放在了行为认知疗法上。
  等他忙完手上的活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快要晚上七点钟了。安良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有许多未读的微信。他一一点进去,惊讶地发现秦淮在两个小时前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明天晚上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个饭。”
  明天晚上?那就是周二,是秦石明的庭审前一天。秦淮这个时候想和他一起他吃饭,是因为什么呢?
  安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他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想去吃这顿饭的,于是安良打了一行回复:“我有空。抱歉刚刚在上班没看手机。你想吃什么?”
  其实两个小时不回微信在这个社会也不算什么特别夸张的事儿,但是在安良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打出了那句画蛇添足的解释发送出去了。
  秦淮回复得非常快:“长平路那里有一家杭州蒸菜馆,七点半在那里见面,可以吗?”
  长平路?那得在近市郊的地方了。安良微微皱起眉头,不明白秦淮怎么选了那么远的地方。
  但是考虑到秦淮现在的状态,安良根本不可能和他争论,于是他飞快地回了个“好”。
  倒霉就倒霉在,他平常和狐朋狗友聊天的时候发乱七八糟的表情包发多了,微信自动跳出来一个活泼可爱兴高采烈的小猫举着个上面写着“OK”的牌子这个表情包。安良手一抖,就发了这个表情包。发完之后他双眼一黑,立刻撤回了,规规矩矩打了个“好”字重新发送。
  不知道为什么,他潜意识里不想在秦淮面前发这么喜庆的表情包。秦淮无论如何此刻的心情都不会太轻松,发这样的表情包就显得太没有同理心了。
  但是秦淮应该是看见了那个表情包和安良欲盖弥彰的撤回,因为他很快发了几个字过来:“没关系。”
  安良分明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秦淮却仿佛知道他心中每一个细微的想法。
  他盯着那句没关系看了很久,叹了一口气,将手机揣进了口袋里。他觉得自己在秦淮面前,就像是已经被认识了许久那样,无处遁行,无处躲藏。
  第二天安良下班后赶到那个菜馆的时候,正好晚上七点半。一路上为了不迟到,他压着限速骑的车,骑到最后觉得自己骑的不是杜卡迪,而是风火轮。
  长平路在重庆市郊,安良也很少过来。骑到半路上不认识路,还抬头看了一眼路标指示牌,结果险些被其中的“重庆市公共墓园”这几个字吓得车头都歪了。按照路牌的指示,往左拐是长平路,往右拐就是墓园,二者之间大约相距只有一公里。
  “怎么选在了这么个地方?”安良觉得有点奇怪,自己嘟囔了一句。
  秦淮到的比他早一点,安良还在停摩托车的时候就看见他站在店铺门口,正低着头在抽烟。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套头衫和黑色的裤子,半张脸藏在一片清澈的烟雾之中,看上去莫名的让人觉得有点孤单。
  安良看着他的身影心中一酸,将车停好之后朝他跑了过去:“对不起,我迟到了。”
  秦淮见他来了,露出一点稍纵即逝的笑意在嘴边。他将还剩半根的烟在一旁的垃圾桶桶盖上按灭了丢了进去:“没事,是我来的太早了。进去吧。”
  这家蒸菜馆比安良想的小多了,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农村县城的那种苍蝇馆子。若不是秦淮定在了这里,安良估计一辈子也不会走进这样的一家小饭店。
  他的洁癖在隐隐作祟,看着桌子上的斑驳油迹浑身不舒服,他想拿酒精湿巾仔仔细细地把这个小餐馆的每一个角落都擦一遍。但是他不愿意让秦淮觉得难堪,觉得自己在嫌弃这里不干净。
  安良别别扭扭地坐了,秦淮却从桌子上那包劣质纸巾里抽出了几张,认认真真地替安良把面前的桌面擦干净了。就好像他知道,安良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一样。
  做完这一切,秦淮抬头温和地问他:“你有什么忌口吗?”
  安良摇了摇头,要是按照他的性子,这个餐馆从里到外都是他的雷区。可是当着秦淮的面,他什么也没说。
  于是秦淮转头对着后面的小厨房里喊了一句:“徐阿姨,老样子的套餐来两份。”
  应答他的是一个有些年纪的妇女,看上去就像是任何一个勤劳朴实的农村妇女一样擦着手走了出来。她似乎和秦淮很熟稔,看着安良笑道:“带朋友来吃饭了?”
  徐阿姨长得有点儿太像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了,安良有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这是秦淮的妈在问他的错觉。然后他又立刻想起来,秦淮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安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将心头翻涌而起的情绪都压了下去,笑道:“我是秦淮的朋友,他说你们家店好吃,特意带我过来尝尝。”
  这话其实就是鬼扯了,但是安良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得十分自然。他生的很好看,又因为医生这个职业多少沾染了一点跟“文质彬彬”搭边儿的气质,特别招中老年妇女喜欢。于是徐阿姨亲热地在他肩膀上摸了一把:“那你等着啊,阿姨去给你做点儿好吃的!”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阴暗逼仄的小厨房里,安良强忍着擦一擦自己肩膀的冲动,问秦淮:“你们之前认识啊?”
  秦淮正在替他用滚烫的茶水烫筷子,听见这话后点了点头:“她之前…认识我家里的长辈。”
  这有点儿出乎安良的意料了。他甚至都不敢问徐阿姨认识的到底是哪个长辈,活着还是死了。秦淮家里的长辈估计都有些让人糟心,有些长辈有了还不如没有。
  等到徐阿姨把菜端上来的时候,安良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饥肠辘辘了。他顾不上挑剔,接过秦淮递给他的筷子,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
  出乎他的意料,徐阿姨的手艺相当好。安良啃着一块排骨,莫名其妙地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
  他的目光落到正坐在他对面的秦淮身上,突然想起来了。徐阿姨做菜的味道,和秦淮给他做的那餐饭的味道一模一样。
  这顿饭吃得有点儿沉默,秦淮一直没有怎么说话,情绪不是很高的样子。安良也没有怪他,换做是任何人,明天自己的爹就要出庭受审了,今天晚上的心情都不会太好。
  这家小店的生意还不错,收银台前不时传来“美团外卖提醒您,您有新的外卖订单啦”那活泼可爱的声音。等到安良咽下最后一口饭,他就准备打开微信付款,结果秦淮轻轻地摇了摇头阻止了他。
  安良没打算让秦淮付钱请他吃饭,正要再推拉一下,就看见秦淮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现金,全部塞在了那卷劣质纸巾的抽纸盒里。
  按照秦淮给的那个数目,他们可以把在场所有的人的帐都给结了还有的多。除非安良有眼不识泰山山猪吃不了细糠,竟然没注意到徐阿姨用的是日本和牛和法国鹅肝给他做的那碗炒饭,否则的话这样的小店无论如何都吃不出秦淮给的那个价格来。
  秦淮把抽纸盒放回原处,对着小厨房里正忙得脚不沾地的徐阿姨喊了一声:“徐姨,我们先走了。”
  徐阿姨百忙之中抬起头来:“这就走啦?下次再带你朋友过来啊!阿姨等你们!”
  秦淮对着她笑了笑,声音很温和:“好。”
  这是安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笑容,明亮而丝毫不设防,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二十二岁的年轻人那样。
  出去的时候安良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他的手摸到了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烟跟打火机,犹豫着要不要递给秦淮一根烟。
  秦淮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于是走到他身边冲着他伸出一只手。安良立刻就笑了,替他点着了火:“你抽多久的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