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暗河

乐读窝 > 都市言情 > 暗河

第10章 审判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出门的时候秦淮去换了一身衣服,他穿着黑色衬衫和裤子垂着头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安良觉得自己的心跳猛然漏跳了一拍。
  排除掉一切乱七八糟的客观因素,他之所以一开始对秦淮这个人那么感兴趣,一大半的原因就是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好看。
  安良这么多年来的审美都很固定而统一:秦淮身上的少年气是他所珍视的。这样的少年气也许他自己也曾经有过,但是安良自己心里清楚,早就被生活消磨得差不多了。有的时候他看着秦淮,就像在看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自己。
  秦淮整理着袖口走到他身边勉强笑了笑:“怎么了?早饭没吃饱?”
  安良听见他这句问小孩儿似的话后也跟着他笑了:“哪儿能啊,看你好看就多看了几眼。”
  秦淮闻言挑了挑一边的眉毛,似乎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却又被他忍住了。他冲安良伸过一只手将人从板凳上拉了起来:“走吧。”
  安良的杜卡迪还停在楼下,但是他没打算和秦淮骑车去法院。那样的话声势就有点太嚣张了,不像是去听庭审,倒像是去劫狱。
  秦淮的想法应该和他不谋而合,因为他扬起手机对安良道:“车还有六分钟到,等一会儿吧。”
  说完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分给安良一根:“抽吗?”
  安良干脆地点了点头,凑过去在秦淮手里的打火机上点燃了这根烟。在一片清澈的缭绕烟雾中,安良问他:“你紧张吗?”
  秦淮抽了两口烟后才慢慢地说:“不知道,我其实也不知道。但是该来的都会来的,谁都躲不过去。”
  彼时安良听见这话的时候,只是觉得心酸。他从来未曾想过,秦淮的这句话不仅仅是在说他自己。而等到安良明白之后,已经是不可挽回的时候了。
  他们到法院的时候,离开庭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过安检时便有个法警问了一句:“哪个庭?哪里的人?什么关系?”
  秦淮将安良的包放到安检仪上,声音很平静:“刑301庭,被告家属。”
  刑301庭就是审判秦石明的法庭,这个案子估计在中院挺有名的,连安检的法警都听过一耳朵有了印象。因为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秦淮,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最后只在秦淮的肩膀上拍了拍:“那你提前进去坐着吧。但是好像有媒体进去了,你注意点情绪。”
  秦淮的表情非常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来。他单手将过了安检仪的包拎在手里,对着那法警点了点头:“谢谢。”
  安良跟在他身后,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阵难受。秦淮肩宽背直,看上去是个很可靠的男人。但是安良看着他的背影,却只想把这个人搂在自己怀里,摸一摸他的脸,和他说一句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也不要恐惧。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绝望。
  法警说得没错,他们进去的时候前排已经坐满了提前打好招呼的媒体。好在没人知道秦石明的儿子长什么样,倒也没人来打扰他们。安良偷偷碰了一下秦淮的手:“要不要坐后面点?”
  秦淮却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长枪短炮的媒体身上,口气却很平和:“没关系。我想…坐得离我爸近一点,我想他能看见我。”
  于是安良便没再坚持,陪着秦淮在前面坐了。坐下后安良突然有些不管不顾地拉过了秦淮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不出他的意料,秦淮的手很冷。
  他将那句方才未说的话说出了口:“不要怕啊,我陪着你呢,没事的。”
  这个时候说“没事”其实有点儿勉强,法庭上乌沉沉的氛围总是让身在其中的人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敛容正色。秦淮回握了一下他的手,轻声道:“谢谢你。”
  然后他却将自己的手抽走了。安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手中一空,再低头便只看见自己的手孤零零地放在两人中间。
  到了两点半的时候,秦石明准时被法警带了进来。
  安良已经挺久没看见他了,和上次见面的时候相比,秦石明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一点,整个人的目光非常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温顺。
  秦石明被带到被告席的时候扫了一眼坐在法庭中的人,他很快就看见了秦淮,却只是对着自己的儿子微微一笑。那笑容转瞬既逝,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等到他看见秦淮身边坐着的安良的时候,神色立刻就变了。安良觉得秦石明的神情有点儿奇怪,看见自己的时候不是什么“啊安医生您也来了”的表情,而是一种混杂着疑惑,震惊和一点儿…称得上是紧张与恐惧的神情。
  可惜安良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表情,法官就已经敲锤宣布开庭了。
  秦石明的辩护律师是法庭给请的法律援助,连安良这样的门外汉都察觉出来,这个法律援助的水平着实是有点儿次,被公诉人逼问的几乎没有什么反击余地。
  其实也不能怪法律援助的水平不高,秦石明的口供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作案的时间地点动机全部都交代得干干净净,委实是没有什么可以做文章的地方。而且水平再高的律师,碰上一个一心求死的客户,估计也没有什么可以发挥的余地。
  无论法官说什么,秦石明都是那副堪称温顺的表情,对待自己所有的罪名尽皆供认不讳。
  庭审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法医中心的人上前来展示证据。他首先给出的就是受害人秦石汉生前的照片和尸体的几张照片。
  那样的对比其实鲜明而又触目惊心:一边是意气风发的企业家,一边是…看不出形状的一堆烂肉。
  坐席上有人发出了压低的惊呼,安良身边的秦淮也终于有了自从庭审开始后的第一个动作。
  他在看到秦石汉的照片的那一瞬间,本能地将眼神移了开来。但是片刻之后他却像强迫自己似的重新将目光放到秦石汉的照片上。安良觉得他整个人都绷紧了,手臂上青筋乍现,连呼吸都跟着急促了许多。
  安良来不及管其他的了,将自己手放在秦淮的手臂上轻轻摸了摸,压低声音道:“没事儿的,你别害怕。”
  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但是安良却觉得秦淮的情绪好像真的慢慢平复了下来。他甚至转头看了一眼安良,对着他点了点头。
  公诉人还在进行陈述,安良心中的疑云却越来越浓了:他觉得秦淮和这桩案子的联系,恐怕不仅仅是“凶手家属”这四个字这么简单。他的情绪转变和肢体语言都很激烈而有侵入性,种种细节都表明他和这个案子里的人牵扯非常深。
  坐席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哭声,在肃静的法庭里显得尤其格格不入。安良转头去看,发现哭的人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他身边还坐着一个中年女人,眼中一片通红。
  秦淮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眼神中有一丝很淡漠的情绪:“秦一帆。”
  这个名字安良觉得自己有点印象,他想了想就突然反应过来了,他在秦石汉的墓碑上看见过这个名字!
  “他儿子?”安良低声问秦淮。
  秦淮漠然地点了点头,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好像正哭得撕心裂肺的那个人不是他表弟。
  抛开所有的舆论热度之外,这个案子的案情实在是非常得简洁而明了。嫌疑人口供清晰,证据链统一完整,公诉人求刑适当,嫌疑人方无有力证据翻供。
  原定四个小时的庭审三个小时多一点就宣判了,法警宣布全体起立的时候,秦淮的身体微微一抖。安良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又重复了一遍:“别怕。”
  其实秦淮自己的心里应该也已经有所预感了,在听法官宣读判决的过程中,他整个人表情都很平静。
  “原判认为,被告人秦石明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致两人死亡,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秦石明犯故意杀人罪的罪名成立。秦石明杀人动机卑劣,事先精心预谋,策划犯罪,主观恶性极深,手段特别残忍,后果特别严重,社会危害极大。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二百六十四条,第三百一十条,第六十九条,第二十五条第一款,第二十六条第一款、第四款,第二十七条,第五十七条第一款,第五十二条,第五十三条,第六十四条的规定,作出判决:一、被告人秦石明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五千元。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罚金人民币五千元。本判决即日生效,被告人可在三十日内提出上诉。”
  在听到“杀人动机卑劣”的时候,秦淮的身体剧烈地一抖。等到最终判决被宣读出来的时候,尽管他低着头,安良还是看见眼泪从他脸旁滚滚而落。
  秦淮站在那里,低着头无声地哭着。
  相比于秦淮,秦石明却平静而释然得多,他甚至在听完判决之后,对着审判长和审判员微微鞠了一躬:“多谢。”
  就好像这个结果是他一直以来都渴求的那样,就好像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秦淮看着他的背影,垂在身体边的手臂紧紧握成了拳。安良实在是担心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只能像给小动物顺毛似的慢慢抚摸着秦淮的小臂,压低声音:“你还好吗?”
  秦淮长舒出一口气,眼神落在他爸的背影上,勉强笑了笑:“没事的…还能上诉,还有上诉的机会。”
  安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手滑了下去握住了秦淮的手腕。
  和秦淮相比,受害人的家属明显为这个判决喜极而泣。审判长宣布结庭之后立刻便有人去采访秦石汉的妻子常琴。安良和秦淮等到秦石明的背影消失在法庭的那扇门之后,便转身并肩准备朝外面走。
  他们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见一个凄厉的女声:“秦淮!你给我站住!”
  身侧的秦淮停住了脚步,安良莫名其妙地回头去看,看见常琴带着几个记者在身后,伸出一只手来指着秦淮。
  记者们就像闻血而动的野兽般一拥而上:“秦淮?是被告的儿子吗?
  “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秦淮先生,你有什么要对受害人家属说的吗?”
  “秦先生对您父亲的量刑怎么看?是否觉得量刑过重呢?”
  在一片提问中,常琴带着自己的儿子走到了秦淮面前。女人眼中的仇恨几乎让她整个人面目扭曲,她声音尖利:“你爸爸要死了!他杀了人,现在他也要死了!”
  秦淮转过身和她平静地对视着,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身旁的记者们七嘴八舌人声嘈杂,他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就这样与常琴对视着。
  直到常琴终于忍不住猛地伸手推了他一把:“小畜生!”
  这一下安良就不能忍了,推被告人就算了,推被告人家属算怎么回事?秦淮没有还手,安良却毫无顾忌地伸手将常琴的那只手拍开:“好好说话,谁允许你动手了?你再推一下我朋友试试?”
  常琴没料到横刺里冒出来一个安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谁啊你?”
  安良还要再说话,手臂却被秦淮轻轻地拉了拉。他转头一看,秦淮对着他摇了摇头:“走吧。”
  安良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不顾记者们的拉拉扯扯,快步追上秦淮。他看着秦淮的身影,心中一阵没有来由的心慌。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好像一瞬间就变了,变得格外陌生。
  其实说一句老实话,他和秦淮的关系现在处在一个至亲至疏的尴尬阶段。说两个人有多么亲近也不现实,毕竟他们统共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出来。可是若真要说他们多么陌生,前一天夜里唇舌交接的那一幕还时不时在安良面前晃过。身体接触亲密如斯,再要说是陌生人,未免也实在是矫情了。但是就在刚才,安良却敏锐地感觉到身侧的人变了。在听到秦石明判决的那一瞬间,秦淮整个人就像是…突然放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然后背负起了一个更沉重的包袱。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形容,更多的是凭安良的直觉在一瞬间感知到的。
  就好像…秦淮心中一直有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情,此刻终于能放手去做了。
  并且,安良知道,那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的认知让安良非常的不安,走出法院大门的时候眼睛一直未曾从秦淮身上移开过。
  天公不因人的意志而改变,今天却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金灿灿的阳光挥霍在人间大地上看上去格外的讽刺,这片土地上每时每刻都有新生与死亡。就在刚才,还有一个人得知了自己生命的最终归宿。
  但是人间的生老病死影响不到天上的日月星辰分毫,人间的悲欢离合也不值得高居云端的神仙们睥睨一顾。人想在这凡尘俗世中挣扎出一条生路来,大约唯有自救自赎而已。
  秦淮看着安良,声音非常平静,阳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上投下明暗的影子:“今天谢谢你了,安医生。”
  安良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个称呼,就好像是秦淮无形之中把他推得更远了一点。
  “我说了,叫我安良就行了。”安良往秦淮身边站了一点:“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秦淮没有躲开他的靠近,仰了仰头:“上诉吧,我…我不想让他死。”
  安良与他并肩站在法院门口的树荫下,看着阳光落在地上投出的不规则几何形状:“但是他这个情况…毕竟杀了两个人…”
  “没有。”秦淮突然说。
  “什么?”安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没有?”
  秦淮却再也不肯说话了,任凭安良怎么问他他都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最后,秦淮方才摇了摇头:“算了,那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今天辛苦你了,我请你去吃饭吧。”
  安良看了看秦淮的这个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里想你这个状态我还能放你出去吃饭?
  他从口袋里抽出根烟来点燃了叼在嘴里,看着秦淮:“跟我回家吧,我给你做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