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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过往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安良到警校门口的时候,看见秦淮已经站在那里等他了。他站在校门口那块大理石雕成的校牌前,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重庆市警察学校”这七个字。
  夕阳的余晖落在了那金灿灿的七个字上,折射出耀目的光,人若是看着那光源久了便会觉得眩目。但是秦淮却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似的,他一直在看着那七个字。
  秦淮此刻的身影看起来…落寞极了。安良有一瞬间甚至恍惚觉得,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摸一摸那七个字了。
  他站在那里,像是从战场上回乡的士兵看着被战火炸毁的故居,像是迟来的夜归人看着被风雪覆盖的故乡,像是旨在高峰的攀山者跋山涉水后只看到逐渐融化的冰川。
  安良将摩托车停在路边,走到秦淮身后:“你怎么到的这么早呢?”
  秦淮浑身轻轻一抖,回头看见了是他就笑了:“师父说我晚上要和你吃饭,提前放我走了。就是…这里面吗?”
  “嗯。”安良点了点头:“走吧,一起去找我妈。”
  “我站在门口等你吧。”秦淮突然往后退了一步:“不然看见你妈的话,你打算怎么介绍我呢?”
  他这句话把安良问住了,安良的嘴张开了又合上了半天,也不知道能说出一句什么来。
  他没有和家里出柜…也不打算和家里出柜。他父母的年纪都大了,身体也不好,安良没打算用这种大逆不道的消息提前把他们送走。
  秦淮看他这个反应,了然地笑了笑,声音很温和:“去吧,我就在门口等你。”
  安良的电话又响了,应该是他妈安老太太打来催他的。于是安良摸了摸秦淮的肩膀:“那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出来。”
  一直等到安良快要跑到行政楼门口了,他回头的时候还能看见秦淮低着头在看警校的那块牌子。
  安老太太秉承了所有东北老太太的优良素质,她扎扎实实的给安良留了两大箱橙子,每箱目测得有十五斤,装着五十个橙子。
  安良每周按时去健身房举铁的人,手上捧了两箱橙子后觉得自己的小臂的尺骨岌岌可危,随时能嘎嘣脆地折了。
  “你一箱,你朋友一箱。年轻人多吃点水果补充维生素,你瞅瞅你那眼睛都在噗噜噜往外冒火,少吃点烤脑花饿不死你!”安老太太嫌弃地在安良脑门上点了一下。
  “差不多得了妈,这办公室这么多阿姨婶儿地看着呢!给我留点脸要得不!”安良嚎了一嗓子,三分真七分假的。办公室里的几个老太太都是看着他这个王主任的宝贝儿子长大的,此时都在抿嘴笑。
  “去吧去吧,跟你朋友去吃饭吧!”安老太太跟没看见安良哆哆嗦嗦的胳膊似的,把他往门外一推。
  安良从未觉得从行政楼到校门口一共五百米的距离这么犹如天堑。他来的时候身轻如燕,走的时候痛不欲生。
  秦淮站在门口看见他颤颤巍巍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从安良手中端过了两箱橙子:“这是什么?”
  “这是我妈沉重的爱。”安良有气无力地说:“有一箱橙子是给你的。现在我俩去哪都得搬着这两箱橙子,欢迎加入重庆市今年的铁人三项比赛。”
  秦淮捧着箱子的手很稳,他听完安良长篇大论的抱怨后就笑了:“没事,不算很沉。等会吃完饭就拿回家…”
  他正说着话,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秦淮的两只手都抱着橙子,没有多余的手去掏手机,便用目光示意安良把手机从自己的裤袋里掏出来。
  虽然此时此刻的校门口一个人没有,但是安良把手伸进他的裤袋里掏手机的时候,碰到秦淮的腿时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在跨年夜熙熙攘攘的解放碑步行街里偷东西的毛贼,周边随时会出现一个便衣将他就地擒获。
  他好不容易将秦淮的手机掏了出来,上面明晃晃地显示着“师父”两个字:“喏,周哥的,接不?”
  秦淮和他并肩往自己开来的车那里走:“开个免提吧,省的你一直抬手举着。”
  周之俊在电话里的声音也依旧很沉稳:“小淮?你在哪儿呢?见到安医生了吗?”
  “见到了,事情已经办完了,我们准备去吃个饭。”秦淮的声音比平常大了一点:“师父你那边呢,满背那个图案做完了?”
  周之俊似乎在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做完了。你问问安医生方不方便,要是他有空的话,我今晚就想请他吃个饭。”
  全程被迫旁听的安良和秦淮对视了一眼,凑近电话筒:“周哥,是我,没啥不方便的。你定个地方,我跟秦淮一会儿就过来。”
  周之俊有些意外:“小淮开免提了?”
  “对头。”安良毫无同情心地笑了:“他手上搬着两箱橙子做苦力呢,没有手接电话。”
  于是周之俊也没多废话,就和他们约了一个小时之后在北城天街见。
  等到走到秦淮的车边,安良才反应过来那种隐隐约约的微妙的不对劲来自何方:“这是你的车?你什么时候买的车?”
  秦淮开来的车是一辆很新的奔驰四驱suv,安良之前想买车的时候了解过,就算是低配落地也要六十多万。他实在不知道,秦淮年纪这么轻,怎么会买这么贵的车。
  秦淮打开后备箱把橙子放了进去后又替安良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很久之前家里人买的了,平时不怎么开。今天听你说要来搬东西才回去开的车,上来吧。”
  秦淮的车里非常干净,干净得像是4s店里呈列出来的样品车。和他们科室那辆破破烂烂的帕萨特不同,秦淮的车里一点多余的物品都没有,连脚垫都是簇新的,看上去他平时真的很少开车。
  安良坐到副驾驶上,系好了安全带。他在听到那句“家里人给买的“之后就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了。秦淮的家人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是让人省心的,他情愿秦淮能有片刻的时间不去想他们。
  秦淮开车和他骑摩托车一样稳,他侧过头来看着安良笑了笑:“你要不要连着手机蓝牙放点音乐?”
  安良后知后觉地摸出了自己的手机,连蓝牙的时候他心中有一种隐秘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就好像连秦淮车上的蓝牙这件事,使他走入秦淮的领地里,又深了一步,又离他的本人近了一点。
  只是彼时的安良还不知道,路的尽头等待他的,是蓄谋已久的陷阱。他就这样近乎天真而可笑的,背负着自己也一无所知的因果,一步步地走向那深渊。
  周之俊定的地方是北城天街那边的一家私房菜,晚上的北城天街简直像印度的火车,除了人之外什么都没有。安良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停车位停好车的时候,周之俊已经在包厢里等了他们半小时了。
  他看见秦淮和安良一起走进来后笑了笑,将手里的菜单顺势递给了安良:“我不知道安医生的口味,你看着点吧。”
  安良心里想重庆人能有啥口味,翻来覆去不都是那么几道菜吗?于是他转头和服务员快速地说了几个菜名,正准备合上菜单的时候,就听见原本正在和周之俊说话的秦淮突然对服务员道:“毛血旺里面别放鸭肠。”
  安良的手轻轻一抖,看着秦淮:“你怎么会知道…”
  安良不吃鸭子的内脏这一点没什么知道,他也觉得没必要四处声张。但是就是那几次和秦淮的吃饭,这个人就已经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忌口。
  “小淮一直都很细心,安医生以后就知道了。”说话的人是周之俊,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大麦茶,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虽然周之俊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笑,但是安良却莫名地觉得他其实面色是有点儿不善的。周之俊对于秦淮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保护欲,就像是对待自己家族中的晚辈一样,时时刻刻要审视着他身边的人。但是安良却同样能感觉到,这种审视之中并不掺杂任何恶意,就好像周之俊只是纯粹地想要保护这个年轻人而已。
  安良心里知道,周之俊和秦淮的关系应该不仅仅是纹身店里的师徒而已。这种手艺人之间的师徒传承他也略有所知,要不是从小一手带大的徒弟,普通师父和徒弟之间的情分也就那么点儿了,不可能像周之俊对待秦淮一样这么上心。
  在等服务员上菜的时候,周之俊和秦淮聊了几句纹身店里的事后就转过头来问安良:“你们刚才去搬东西了?我看小淮的衣服裤子上都是灰。”
  安良有点惊讶于周之俊的观察力,但是他旋即想起周之俊曾经也是个警察:“我们去我妈单位那里搬了两箱橙子,等会周哥也带一袋子回店里给大家分。我妈说是她东北老家的冰糖橙,应该还挺甜的。”
  应该还挺甜的,要是不甜你也别怪我,正好替我和秦淮分担一点。
  秦淮替安良倒了一杯温水,话却是对着周之俊说的:“阿姨的单位不在江北区,过来的时候有点堵车,让你等了一会儿。”
  “你妈还没到退休年龄呢?”周之俊笑道。
  安良没觉得这句问话有什么不对劲,他大大方方地回答周之俊:“我妈之前在市警校做财务,老太太去年退休后闲不住,又被返聘回去接着干财务。”
  他这句话一说完,周之俊正在抽纸巾的手猛然一顿。
  这停顿有点儿漫长,让秦淮和安良都注意到了。安良看了周之俊一眼,却发现他皱着眉头看着秦淮,嘴里却在问自己:“市警校的财务处…东北人…安医生的妈妈是不是姓韩呢?”
  安良有点惊讶:“对,周哥怎么知道…”
  话还没说完他就觉得自己反应过来了,周之俊从前是市局的特警,和警校多多少少应该打过一些交道。安老太太主管财务工作这么多年,什么大事小事都从她手里经过,周之俊知道警校有个韩主任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周之俊却猛然看向了秦淮,他的目光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凌厉的:“小淮。”
  秦淮避开了周之俊的目光,他对着安良笑了笑,笑容和煦而平静:“你饿了吗?要不我先去给你端一碗冰汤圆?”
  此刻包厢里的氛围让安良没来由的觉得有些不舒服,他缓缓摇了摇头:“我还行…你要是饿了的话…”
  话还没说完就被周之俊打断了:“小淮,我手机没电了。来的时候看见前面有个租充电宝的,你去给我租一个。”
  秦淮一反常态地有些迟疑,他看着安良没有动。周之俊的声音很平静:“怎么了,师父现在叫不动你了?”
  于是秦淮立刻站起身来,他什么话也没说,拉开门就走出去了。
  一时间包厢内就只剩下安良和周之俊两个人。安良知道按照周之俊的性格,绝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把秦淮支出去就为了租个充电宝,他一定是有话要对自己说。想通这一点之后他整个人都镇定下来了,陷入了一种旗鼓相当的僵持状态,看谁先忍不住打破这个岌岌可危的平衡。
  周之俊是个很直接的人,说话也是:“安医生,你跟小淮好多久了?”
  安良笑得特别开心:“周哥,我俩没在一起。理论上来说,现在处于一个暧昧阶段。”
  啊,暧昧,人间最美好的情感。多么纯情,多么质朴,多么令人心动。
  他还没感慨完,周之俊就沉沉地问他:“那你对小淮…知道多少呢?两个人要是想处对象,总有些基本的东西是需要了解的…比如说家庭,比如说父母。”
  安良闻言,也正色道:“周哥,有件事小淮可能没和你提过。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你可能不知道…我们是在看守所的会见室认识的。所以关于他父母的事,我该知道的全部都知道了。我开玩笑说小淮在追我,其实我也很喜欢他,这点事不会影响我怎么看他,你别担心这个。”
  周之俊不啻他有这样的回答,目光落在安良的脸上,许久没有挪开。
  后来安良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他是多么的天真而可笑。周之俊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分明就是隐忍的同情。而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的安良,对此却一无所知。
  周之俊慢慢地转着手上的筷子:“我认识小淮很多年了,从他十岁的时候就开始陪着他…小淮对我而言,就像是我的亲弟弟一样,有的时候难免忍不住多几句嘴,安医生不要见怪。”
  “不会。”安良诚恳地说:“周哥有什么话就直说。”
  “小淮这个孩子,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他的这一辈子过得挺苦的,许多事情拿到今天来说也没意义了。他说他喜欢你…我听了是高兴的。安医生,我们虽然只见过几面,但是我知道你也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所以小淮喜欢上你这样的人,我很放心。”周之俊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没有看安良,他好像沉浸在了自己与秦淮的那段少时过往之中:“但是小淮这孩子,有的时候因为从前的事情,性格会有点…偏执,说得难听点就是不那么适合跟你谈恋爱。你们俩的事我不好直接说,只是希望日后要是小淮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安医生要打要骂,我作为他的哥哥,都可以冲我来。小淮这前半辈子过得都很辛苦,还希望安医生能够稍微担待他一点。有的时候他要是不懂事了,犯浑了,我一定去教育他。安医生,小淮难得喜欢什么人,你一定好好对他,行吗?”
  周之俊本来是个很冷淡的人,此刻说到最后眼眶都红了。安良心中一阵温热,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也莫过于此了,周之俊是真的把秦淮当作自己的亲弟弟来照顾。于是他也没多废话,爽快地点了点头:“行。况且我觉得,秦淮挺好的,也挺成熟的。他这个年纪能有这份成熟,不容易的。”
  周之俊听完,抿了抿嘴,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最后却只是叹息了一声:“小淮的确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