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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果壳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陈奇吃到一半就抛下了之前认的安良做爹这回事,热泪盈眶地对秦淮道:“爸爸,我尊敬的爸爸。”
  安良看不起他这种墙头草,冷笑一声,劈手夺过他手里的一块红糖糍粑,抖落了一桌子的黄豆粉:“谁都是你爸爸?那你别吃这红糖糍粑,这是你前爹我做的。”
  陈奇谄媚地看着秦淮:“我相信我们小帅哥一定也会做红糖糍粑。是不是,小帅哥?”
  秦淮估计是头一回见这种到处认爸爸的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点儿吃惊地看着陈奇。
  被陈奇这么一问他才莫名其妙地想起来点头:“是,我会做…等会我给你做点你带回去吃吧。”
  “你惯着他干嘛?”说话的是周文也,他好不容易腾出嘴来含含糊糊地说:“他就是这样,一会儿就好了。不过有一说一,你做饭这手艺真不错。安总原先是我们这群人里做饭最好的,但是你来了,他都得往后稍稍。”
  陈奇猛地抓住秦淮的手臂:“小帅哥,以后我们安总有什么让你不高兴的地方,你告诉我,我来骂他。你千万别走,一定要留下来给我们做一辈子的饭。”
  秦淮闻言就笑了,他慷慨大方地给陈奇将那一碟子红糖糍粑都端到了他面前:“好,我不走。”
  安良闻言,心中就像是被那只团起来的小动物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了一下,他头一回明白微博上那些人哇哇叫着“我的心都化了”是什么样的感觉。此时此刻,他是真的觉得自己的心都化了。
  只是后来安良才知道,秦淮之所以平静而自然的在此刻说出“我不走”这句话来,是因为他要做的事情还根本没有开始。
  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尚未拉开序章,所以他不能走,而不是他不会走。
  这顿饭的后劲太大了,大到安良周一早上去上班的时候整个人都心花怒放喜气洋洋。前一天他和秦淮在家腻了一整天,把一大半的时间都用来看老电影了。秦淮和他看电影的品味很一致,而安良很喜欢看他在凝视着屏幕时沉静的侧脸。秦淮的眉眼看上去有些冷淡,但是若从侧面看过去他低垂着的眼睛,就像是一只初生的,小心翼翼的幼兽。
  他走进科室的门,结果没发现正在那里等他的黄伟因。小黄若是上早班,一向来的比安良要早。在安良上班之前他就会替安良整理好今天挂号的病患和巡房要看的资料。所以安良觉得有点儿奇怪,摸出手机给小黄发了个微信:“你在哪儿呢?要是迟到了我帮你打个掩护?”
  小黄的回复倒是很快:“我在急诊楼上的手术室门口,安医生你赶紧过来,兰教授自杀了。”
  安良浑身一冷,难以置信地看着手机屏幕上小黄的回复。
  一只黑色的乌鸦般的鸟在楼前的树上盘旋了几圈,凄厉着嘶哑地叫着飞向了雾蒙蒙的重庆上空。
  急诊的楼和他们还隔着一段路,安良一路跑着去的。路上的病人和家属都看着这个年轻医生一路跑,还以为前面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伤患。
  他冲进手术室的楼层的时候,正好一头撞上到电梯门口等他的黄伟因。他抓住小黄的手臂:“怎么样了?”
  黄伟因摇了摇头,他的整张脸都是白的:“还在抢救…但是不乐观…安医生,家属在门口,有几句话我得在这里和你说。”
  安良在电梯口停了下来,他看着黄伟因,胸口还在急促地喘息:“什么话?”
  黄伟因替他拉了拉身上起褶的白大褂:“兰教授是…服药的,送来的时候还有一点意识。她送来的时候我正好在急诊门诊给我弟送早饭,就去搭了一把手。兰教授认出来我了,她…抓着我的手,问我…安医生呢…我说安医生马上到,她还在问我你在哪,可能是意识不太行了…但是看那样子真的很想见你,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你说,所以我刚才喊你赶紧过来。家属现在都在手术室门口,特别激动,他们觉得…”后面的话大约是太难听了,黄伟因咬了咬牙才接着往下说:“他们怕老太太有什么钱或者房子的想要…想要给你,所以在门口吵吵闹闹的。”
  “我他妈的…”安良实在没忍住骂了一句,一边走一边问:“都他妈的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这帮王八犊子。算了,你先带我去手术室门口。兰教授吃的什么药?”
  “氰化物,她不知道从哪里买的老鼠药。”黄伟因低声道。
  安良的脚步一顿,然后长叹了一口气:“先去看看吧。”
  手术室门口果然围了不少家属,有好几个都是上一回在病房里见过的那群王八蛋。见安良来了,众人的面色都有些不善。上一次抓着安良衣领的那个中年男人看了一眼安良,阴阳怪气地道:“什么风把安医生吹来了?”
  就好像里面正在抢救的那个老太太不是他的亲妈似的。
  安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兰明娟看上去知书达理的一个老太太,年轻的时候长得还很漂亮,怎么生出来的一窝儿女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畜生不如的王八蛋。
  但是眼下他没心思跟对方这个傻逼争辩,低声对小黄说:“去系统里查一下给药记录,看看抢救进行到哪一步了。”
  氰化物的抢救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说得残酷一些,成功的几率非常低。很多抢救其实都是按照规章流程的在进行人道主义抢救,直至患者生命体征消失。所以安良一听说兰明娟服用的是氰化物,心中就知道凶多吉少了。
  果然黄伟因去护士台请当值的护士看了一眼之后,回来便脸色有些不好看。他避开家属,低声跟安良道:“电了两次了,然后两分钟前…就已经脑死亡了。”
  安良闭上了眼睛,脱力般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电击两次也没有恢复心肺功能,脑死亡两分钟,在临床上来说,兰明娟已经去世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能够阻止她坠入浩瀚无垠的宇宙。
  好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似的,手术室的门开了。安良看着家属们一哄而上将还没来得摘口罩的医生围住了,他们七嘴八舌,像是一窝聒噪的鹌鹑。
  安良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他摇了摇头,对黄伟因道:“我们回去吧。”
  黄伟因看了一眼手术室的大门,似乎隔着半遮半掩的门,他们还能看见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的兰明娟。无影灯被关了,只留下惨白的日光灯投下细碎的光,像一颗颗黯淡的星星。
  就算兰明娟此刻已经到达了宇宙,那也一定是个寒冷而无望的宇宙。
  安良觉得自己眼眶有些温热,他伸手去擦,擦到了一手背的眼泪。
  兰明娟去世这件事让安良一整天心情都很难受。这种难受并不是单纯的看见病人死亡所带来的难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还有些什么别的情绪掺杂在里面,让他觉得自己被关在了一个黑暗的空间中,四周全是无尽的,沉默的黑暗。他试着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握不住。他就这样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从黑暗里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安良的手。
  安良觉得自己想要走到前面去,看一看这个握住了自己手的人是谁。就听见身边有人喊他:“安医生,安医生。”
  安良猛然惊醒,险些一头从椅子上栽了下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喊醒他的人是小黄:“有人给你发微信,你看看是不是群里说什么要紧事了?”
  安良用指节揉了揉眼睛,摸过自己的手机,看见给他发微信的人是秦淮:“今天上班开心吗?”
  安良觉得心里装着情绪的那只小气球一下子就被戳破了,流出许多酸涩和委屈来。在秦淮面前他不想装着若无其事了,于是给他回了一句:“不开心,我有个病人自杀了。”
  秦淮这次隔了一会儿才回复他:“你现在方便语音吗?”
  安良咬了咬下嘴唇,主动给他打了一个语音过去。
  响了一声秦淮就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温柔极了,就像在安良的耳边呢喃一般:“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安良鼻子一酸,差点在电话这端哭了出来。
  他好不容易调整好了自己的声音,让自己听起来不像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上着班突然哭了起来的人。他简单地把兰明娟的事情告诉了秦淮,最后在末尾轻声道:“她之前对我挺好的,很通情达理的人。我知道她早晚会走,可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我心里…真的很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秦淮的声音像是在轻轻地哄他。安良知道,若是此刻秦淮在自己面前,一定会把自己搂到怀里轻轻拍着自己的背:“生死不强求,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自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还选择了这条路,那我们把她强留在人间也许未必是一件好事,对不对?”
  安良吸了吸鼻子:“我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以前规培的时候,见过的死去的病人比现在多得多,可能那时候年轻吧,对生死看得淡。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就觉得生死其实是件大事。”
  “什么年纪呢?”秦淮的声音稍微轻快了一些:“安医生在我这里永远十八岁。”
  “什么玩意儿。”安良破涕为笑,把险些冒出来的鼻涕泡吸溜了回去:“谢谢你。”
  秦淮的声音温和又亲昵:“你什么时候下班?”
  安良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你今天是不是排了一个纹身的客人?那等会儿我能来你们店里找你吗?”
  “好啊。”秦淮听起来很高兴:“你来了之后我这边差不多也结束了,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安良挂了电话之后,出去上厕所的小黄正好推门进来:“安医生,是不是科室有事?”
  他端详着安良的脸,突然自问自答道:“肯定不是,是你喜欢那小姑娘给你发微信了吧!你看看你这表情,啧啧啧。”
  安良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觉得自己不应该露出什么明显的表情,肯定是小黄在诈他。于是安良正色道:“没正形!你高级职称考得怎么样了?”
  小黄摇了摇头:“下个星期才考呢,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快活一日是一日,您别催我。对了…”他觑着安良的脸色:“兰教授下午被移送走了,家属那边催着去办的。”
  移送走了的意思就是殡仪馆来人将遗体拉到他们那边去,然后家属签字约好时间,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人世间的一切恩怨未了之事都会灰飞烟灭。
  所谓人活一辈子,到头来化成一堆轻飘飘的骨灰。旁人从这对骨灰上看不出你生前是恶贯满盈还是劳苦功高,也看不出你是个贩夫走卒还是学术泰斗,说得难听点,连你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到了那个时候,你唯一作为一个人而被铭记的机会,就是在活着的人心中。
  兰明娟这一生的跌宕起伏安良不清楚,但是眼看着她的那一窝子女是不会将她看作一个人来铭记于心的。安良摇了摇头,旁人他管不着,但是在他这里,兰明娟将永远被当作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女性学者而被铭记。
  小黄在安良面前扭捏了半天,似乎想要说什么又不肯说出口。安良转着笔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有话就说,尿频尿急就去楼下泌尿科看看。”
  小黄拉开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我也是中午听我弟说的。兰教授她的家属在手术室门口说了一点不好听的…好像和咱们精神科有关系。”
  小黄的弟弟是在急诊科规培的医学院研究生,小伙子年纪轻耳朵好又爱八卦,哪里的闲话都能被他听到一耳朵,然后再来和小黄说,因此小黄就是他们科室八卦中心网络上的那只胖嘟嘟小蜘蛛。
  但是黄伟因今天听到的闲话显然没有那么让人愉快,甚至说得上让人火冒三丈:“我听家属的意思是…好好的一个人,进了一趟我们精神科之后就整天寻死觅活的了,肯定…肯定是我们给的药吃出毛病来了。说是…这种情况算医疗事故,要找我们赔钱…说不赔钱就起诉我们…反正是这么说了一嘴,具体会不会去办那谁也不知道…”
  安良目瞪口呆,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一直知道兰明娟的儿女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人心能坏到这个地步,他是真的想不到。
  “让他们起诉,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起诉出个什么花儿来。他妈的,都他妈不是人了是不是?”安良简直想把这群人拉到面前来挨个给他们一巴掌:“要是让兰教授继续住院治疗,兴许今天她就不会躺在那里了。这帮为人子女的,真他妈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黄伟因见安良动了气便劝道:“没准也就是嘴上说说呢,你先别生气。反正我们提前知道了也未必是坏事,都能长个心眼不至于被人打个措手不及。我这几天把兰教授之前的就诊记录整理好备份出来,咱们这边先存个档,防止日后真的要扯皮。”
  安良长舒出一口气,他是真的觉得累了,甚至觉得有些想不通,你说人活一辈子图个什么呢?兰明娟那么干净的一个老太太,要是知道她死了之后她的儿女们做出这么多肮脏丑陋的事,她会不会后悔当初结婚生子?
  什么宇宙不宇宙的,最后我们都只是果壳之中的小小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