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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氧气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秦淮的嘴唇柔软而冰凉,依旧是安良最熟悉的触感,是他们无数个耳鬓厮磨的日夜中所熟悉的感觉。可是安良就是没有来由得心慌,他能感觉到秦淮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消逝,这种大浪淘沙般的不可挽回,让安良在一瞬间回到了从前急诊科规培的日子:每天都有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而自己无能为力。
  可是眼前的人甚至不是别人,是他的爱人。
  安良维持着机械的人工呼吸不知道多久,直到肩膀上有人搭了一只温热的手,安良根本没有空抬起头来,他能只听见周之俊的声音:“安医生。”
  随着那一声喊他名字的声音,还有自远而近的救护车的呼啸。安良久在医院上班,早就熟悉了救护车的声音。可是他从来没有一次听得这样清晰,这样绝望。
  周之俊弯腰将他扶了起来:“安医生先起来吧,救护车到了。”
  安良浑浑噩噩被他扶了起来,三魂七魄无有一处在位的。周之俊似乎转头对着身边的中年男人说了一句什么,后者回应的声音平和而沉稳:“你放心,都安排好了。”
  离秦淮家最近的三甲医院就是四院,安良一路上失魂落魄的根本没注意救护车再往哪里开。他靠在车壁上,车里惨白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和手背上,是凄凉凉的一片暗淡。
  随车的救护人员看了看安良手上的伤,从医药箱里扯出来一包纱布和止血线:“你这个我先给你处理一下,不然血流个没完没了的。”
  安良浑浑噩噩地根本听不见别人的话,还是周之俊将他的手臂轻轻抬了起来:“那就麻烦医生了。”
  不打麻药的初步缝合应该是疼的,否则安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流下了那许多的眼泪来。
  四院的急诊科在门诊楼的前面,已经是深夜了,却还是灯火通明的人来人往。有夜间喝酒打架闹事头破血流的,也有被车撞的不成人形的,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哭泣和呻吟。
  安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惧怕过这个地方。
  周之俊带来的那个中年人上前去和接诊的医生护士交流了,留下周之俊陪着安良坐在了医院的长椅上。周之俊揉了揉自己的鼻梁,轻声道:“安医生。”
  安良的知觉一点一滴恢复了过来,他能听得见周之俊的声音了。但是他一开口,浓烈的哽咽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周哥…”
  周之俊揽着安良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一个晚辈那样:“我知道。安医生,要不是你,小淮可能就…”
  后半句话不忍卒听,周之俊没有说完,但是安良明白。
  但凡安良去得晚了几分钟,也许秦淮就真的成功了。
  他鲜血淋漓的与天争夺,将自己的心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一次。眼下秦淮在抢救室里生死未卜,安良坐在外面只觉得冷汗浸透了毛衣:差一点,就差一点,秦淮就真的没有了。
  “哎,那个病人,我来给你二次缝合一下伤口啊!有点疼,你忍一下。”有个护士端着托盘走了过来,走到安良面前才惊呼一声:“安医生?你这是怎么搞的?”
  安良抬起头来,认出了这个护士是自己本科学校护理系的师姐:“李护士。”
  李护士慌里慌张地放下托盘过来查看他的伤势:“我的天爷哎,安医生你跟谁干仗去了?这伤口里怎么还有碎玻璃渣子跟铁刺啊?你等会,我去拿个镊子给你夹出来。你这估计得打一针破伤风,我让当班的医生去给你下处方。”
  她慌慌张张地走了,倒是周之俊看着安良的伤势:“辛苦安医生了,疼不疼?”
  安良摇了摇头。他怎么担得起周之俊的一句辛苦呢?安良本能地不喜欢这句话,就好像他不过是一个热心的过路人。
  安良知道不是的,他拼了命想要救回来的,曾经是他的整个世界。
  他无法控制地回想着秦淮从车里倒在他身上时候的样子。他一直都觉得秦淮是冷厉的,淡漠的,看上去比自己不知道坚强成熟多少倍。可是那一个瞬间,安良才近乎无望地发现,原来秦淮只不过是一个那么脆弱的,易碎的少年人。
  他安静地靠在安良的怀里,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一道晨雾。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就会不见踪影。
  安良一想到方才的绝望和惶恐,整个人都难以自制地发起了抖。
  李护士拿着镊子回来,蹲在安良的面前给他清理伤口。她忍了片刻估计还是没忍住:“安医生,发生什么事儿了啊?刚才送进来的那个人,是你朋友吗?”
  安良低头垂眼看着冰冷的镊子在自己的皮肉中翻搅:“没事,意外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他在医院里上班,知道夜间急诊科送来的自杀者会成为医生护士们许久的谈资。人言可畏添油加醋地传成什么样的都有,他不想让秦淮的名声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秦淮这辈子声名有毁皆非本愿,他背负的已经够多的了。
  李护士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子,此刻看见安良的神色不好便心领神会。她快速给安良处理好了伤口之后对周之俊道:“你叫什么名字?”
  周之俊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李护士的声音压低了一点:“安医生这个要打破伤风的,你把你名字给我我去录系统。安医生在我们医院工作,大半夜的上急诊科打破伤风在医院里传开了挺麻烦的。”
  周之俊明白了她的意思,掏出身份证递给李护士:“那就麻烦你了,多谢。”
  李护士收起托盘,对安良道:“我带你们去我休息室等吧,这里人来人往的,被人看见了多少麻烦。”
  安良站起身的时候微微摇晃了一下,还是周之俊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了他。李护士摇了摇头,叹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等在休息室里坐下之后,周之俊轻轻拍了拍安良的手臂:“他会没事的。刚才宋平问了医生…”
  “没事?”安良自嘲般地笑了一下:“什么才叫做没事?周哥,我总觉得我被…我被秦淮摆了那么一道,应该想着寻死觅活…要是换作别的什么人,那种视频被父母长辈看到,大概是没有什么脸再活下去了。我不瞒你说,我在有些瞬间确实想过自尽,可是我不敢。”
  安良他不敢,多年来的工作经验让他对于绝大多数夺取自己生命的方法都有一个清晰的认知:每一样都无比痛苦,没有轻而易举的死亡。他是个胆小鬼,他不敢那么做。
  可是秦淮却义无反顾地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
  一氧化碳中毒并不是大众所想象的“睡一觉就结束了”那么轻松。中毒的人有漫长的神志清醒而肢体堕怠的时期,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滴的消亡。在那样的时候,坐在车里的秦淮在想些什么呢?
  他是不是觉得绝望,还是觉得解脱?是心有不甘,还是心满意足?
  如果安良再晚一点找到他,是不是就会永远与他天人两隔?他们之间的爱恨还没消,总还有结尾未曾书写。
  周之俊长叹了一口气:“自从那件事之后,小淮的心里一直都不好受…安医生,他不是一个能够心安理得作恶的人。他伤害了你,他其实自己也很难受。”
  周之俊抬头凝视着医院里惨白的白炽灯,他侧脸的轮廓坚毅而锋利:“安医生,等小淮醒了之后,再让他正式给你道歉吧!你们两个这么久,是该有个了结了。小淮再在重庆待下去,对他自己也不好…我们到时候可能要让他出去散散心,看他自己的意思。你们两个以后也许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
  安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颓然将脸埋进了掌心之中。胳膊上和手心里的伤口尖锐地疼痛着,像是在将他千刀万剐。
  十指连心,原来竟然会疼到这种地步。
  安良也不知道自己在李护士的休息室里坐了多久,一直到有人轻轻推开门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
  进来的人是之前跟在周之俊身边的那个中年人,他有一张看上去很温和的脸,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嘶哑,仿佛声带受过伤:“之俊,安医生。”
  周之俊站起身来:“怎么样?”
  那个中年人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点如释重负的安慰:“医生说没事了,转到楼上住院部去了。刚才护士说可以过去看看小淮,但人要完全清醒,估计得等到今天中午。”
  周之俊应了一声,冲安良伸过一只手:“安医生,能站起来吗?”
  那个中年人见状上前一步,扶过了安良的胳膊:“安医生,我是宋平,我带你上楼去看看小淮吧。”
  安良本来还觉得他何至于要人搀扶才能站起来,但是生理上的脱力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要不是有宋平的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他,安良当真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在七楼住院部的单间病房里看到了秦淮。
  高压氧舱治疗过的病患脸色是一种奇异的苍白和红润交替。安良一看见躺在那里的秦淮,眼泪就落了下来。
  秦淮看上去安静极了,像是在做一个绵长的,美妙的绮梦。
  住院部的护士来替他们开了门,声音压得很低:“这个是红标病人,情况比较麻烦,后续还要住一段时间的院,家属把一些生活用品都要送来。你们现在可以进去看一下啊,但是还在疫情期间,晚上陪床只能留一个人下来。你们商量一下谁留下来,然后找我登记来做个核酸。”
  安良已经失魂落魄地走进病房里去了,还是宋平回答了护士:“好,那我们看一下就走。”
  他走到了秦淮的病床旁边,收治的时候给秦淮扎的留置针不知道是谁扎的,针头有些歪了。安良明知道不影响静脉滴注,但还是忍不住会想,不知道这样秦淮会不会不舒服。
  现在吊的是甘露醇,安良知道这是治疗什么的,鼻子里一阵一阵地发酸:秦淮醒过来之后,也许会比现在更难受。并发症和假愈期才是最折磨人的,安良一想到就觉得心里抽着疼。
  周之俊和宋平都不是感情特别外露的人,站在秦淮的床边沉默地看了许久后,还是周之俊忍不住伸手飞快地在秦淮的额头上摸了一下。他的叹息像是一道风:“你这孩子啊…”
  宋平俯身替秦淮将被子往上拉了一点,对安良道:“那今天晚上就辛苦安医生了。我和之俊回家去拿一点东西,然后过来接替你,好不好?”
  安良点了点头。他其实也不知道宋平在说什么,什么话落在他耳朵里都是模糊的听不清的。周之俊不动声色地拉了一把宋平,轻轻摇了摇头。
  等到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安良慢慢地拿了一把椅子过来,在秦淮的床边坐下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握住了秦淮没有打留置针的右手。秦淮的手冰冷,让安良觉得自己握了一块冰在手中。
  他徒然地想要捂热这块冰,每一分献出去的热意却都落了空。
  “我不怪你了。其实我从来也没怪过你。”安良轻声道,他知道这个时候的秦淮听不见他说话:“我们俩好好说说话吧。”
  他握着秦淮的手,声音很轻,就像从前无数次的耳鬓厮磨时吐露过的真心:“我之前只知道你什么都不怕,可是没想到你连生死都没有放在眼里。本来我应该骂你的,可是一想到你这样的不害怕是拿什么换来的,我就觉得,我比你还难受。”
  秦淮还连着氧气,是一派呼吸安稳的假象。
  “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呢?我以前想不明白这个答案,后来跟你在一起之后我就不想了。因为我觉得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快乐,我不想去想以后,我就想好好地跟你在一起。但是那件事之后,我又开始想了。”安良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下去:“你活得是不是很累?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没有负担?可是你就这么累吗,累到宁愿去…”
  后面的那个字他说不出口了。安良在这个时候近乎讽刺地迷信了起来,他害怕秦淮的魂魄在冥冥之中听到了那个字,就真的走上了一去不回头的绝路。
  “跟你说分手的时候,我原本以为我们再也不用见面了。可是那天晚上我就是觉得心里不安,就是想要见你一面。你说,我要是不去你家,我现在是不是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
  安良说到最后已经带着哭腔了,他的眼泪落了自己满脸。可是面前的秦淮一无所知,他的脸像是刷了一层细腻的白釉,是冷淡而平静的光。
  作者有话说:
  险些写成“一氧化碳中毒抢救指导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