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暗河

乐读窝 > 都市言情 > 暗河

第68章 父债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安良打车到了他父母家的楼下后,在楼下站了很久,迟迟没有上去。
  他一直站在楼下的花坛边,直到将口袋里剩的几根烟抽完了之后才轻轻拍了拍自己大衣的摆角,朝着电梯走去。
  安良很少有这样不知所措的,甚至说得上是害怕的时候。
  他在人生的绝大多数情况下,对即将发生的事情都有一种近乎初生牛犊般的勇气和无所畏惧。他不怕惹事儿,也不怕惹上什么人。现在回想起来,他这样的底气,多半还是来自于自己的家庭。
  家庭是一个人的托生之地,无论好坏,我们终其一生都将被它影响,无法逃离。
  传统观念上的父债子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荣辱与共,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可回避地被家庭所包裹,被亲族血缘所覆盖,然后成为或好或坏的人,成为自己喜欢或是厌弃的人。
  安良在按下电梯按钮的时候,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面前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出乎安良的意料,前来开门的人并不是他的父母,而是家里的住家阿姨。
  这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女人显然对之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欣喜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要接过安良的腰包:“小安之前怎么这么久不回家的呀…那天韩姨让我今天多做几个菜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咧…”
  安良换了鞋进客厅,温声打断了她的絮絮叨叨道:“阿姨,我爸妈呢?”
  住家阿姨冲着二楼一点头:“在楼上呢!用不用我喊他们下来一起吃饭?”
  安良摇了摇头,他掏出手机转了四千块钱给住家阿姨,笑了笑:“对了阿姨,我刚才查管事通发现这个季度的物业费还没交。麻烦你去一趟物业替我爸妈交上吧,再不交怕要收延期费了。”
  住家阿姨不会用管事通这样的平台,每个季度的物业费都是她自己去物业拿着现金交的。听安良这么一说,她便也有些不确定了:“我忘交了…?不应该啊…那我先去看看…”
  眼看着阿姨下楼走了,安良闭了闭眼睛,才往家里的二楼走去。
  他知道他的父母一定听到了他开门回家的动静,也意识到了直到这最后一刻,他的父母依旧在选择回避。
  生养之恩和法律道德本不该相悖,否则就是对身在其中的人一场剧烈而痛苦的撕扯与割裂。
  安良走到二楼的时候,在茶室里看见了他的父母。
  安老太太一看见安良,眼圈就红了,从沙发上站起来要拉他的手:“你这孩子…”
  千言万语都变成了她这样一句浓烈的哽咽。安良看着面前的小老太太,身型瘦小而面带泣意。他是真的不明白,他妈妈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对秦淮作出那样的事情来。
  人生佛魔间,怎么会割裂而不真实得如此厉害呢?
  安志平坐在茶室的主位上,看见安良进来之后便沉沉地抬起了眼睛,和安良对视着。
  在安良的成长过程中,纵然他们家在广义上依旧是一个严父慈母的家庭,安志平作为父亲其实也并没有多么不尊重安良的意愿。他老人家骨子里有一种好笑的固执,却也是脆弱的固执,很多事情上安良只要一意坚持,安志平也并不会拿出家长的威严来镇压他。他老人家是色厉内荏的典范,虚张声势的鼻祖。所以在安良的成长过程中,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有温暖而包容他的父母。
  直到安良知道,自己站在桥上看着这世间风景的时候,这座桥是以另一个人声声带血的鸣泣和血肉模糊的骨架为基底托起来的。
  他一直都站在秦淮的痛苦上,践踏着他的人生,看着自己眼前干净明亮的风景。他从来都不曾听见,在桥下的那个人的哭声与求救声。
  安良在想明白这一点之后,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安志平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神情复杂极了。他一开口就是带着审视的冷漠:“跟那个人断掉了没有?”
  安老太太本来拉着安良的手腕,闻言手上一紧,指甲死死地扣在了安良的皮肉之中。她在颤抖,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她知道安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手腕上传来的刺痛让安良的神智格外清明,他拉开面前的椅子坐了下来,平心静气道:“爸,妈,我有几件事想要问问你们。”
  安志平没有接他的话茬,他和安良的思路似乎都不在一条线上,又问了一遍:“他叫什么?”
  他叫什么?安良突然觉得心里有一种近乎讽刺般的情绪:在十几年前的那个深夜,在那栋别墅中,他爸曾经费心想过面前的那个小男孩叫什么吗?
  安志平应该是没有的。对于他来说,当时的秦淮是他握住的秦石汉的一个把柄,是一个能让他扶摇直上的青云梯,是一个他荣华富贵锦绣前程的垫脚石,唯独不是一个有名有姓的活生生的人。
  “他叫秦淮。”安良甚至抬起眼睛来笑了一下,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像是一汪清澈的山泉水:“这个名字,你们还有印象吗?”
  他叫秦淮,他不是秦石汉的掌中之物,也不是旁人锦绣前程的垫脚石,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安老太太的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她的声音像是一把迟钝的刀子,一字一句地割在安良的心头肉上:“作孽啊…”
  安志平的牙关紧紧地咬在了一起,脸颊旁是一道清晰而刺眼的肌肉扭曲的痕迹。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突然伸手拿起面前装着滚烫茶水的茶杯就要砸到安良的身上去。
  安良轻轻地往旁边侧了侧身子,耳畔是刺耳的瓷器碎裂的声音,他脸上的笑容是一种混合着悲伤的自嘲。在这一瞬间他明白,秦淮所说的一切都是赤裸的真实。
  安良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抬头和安志平对视着,声音很轻,却像是炸在他们中间的一道惊雷:“爸,我现在还喊你一声爸。二零零八年一月的时候,你真的去过秦石汉在市郊的那栋别墅吗?”
  你真的违背了医者的誓言,为人的底线,对于那样残忍的暴行毫无动容吗?
  安志平没有说话。
  安老太太抖抖索索地来拉安良的袖子,声音里全是哽咽:“良良…”
  安良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却还是和安志平对视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真的去过吗?”
  安志平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了:“你有什么资格来和我讲这些?”
  他看着安良:“你从小到大,吃的喝的穿的玩的,哪一样不是比同龄人好得多?你的父母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以为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我看你是当公子哥当的太久了,不知道吃的饭从哪里来了是不是?”
  永远是这样,安良低下头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永远是将道德绑架凌驾于普世法律之上。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如果我知道家里的钱是用那样的方式得来的,我一定不会要。”
  “我从十八岁成人开始,上本科医学院拿的是明德奖学金,研究生的时候拿的是国家助学补贴,没有拿家里一分钱学费。”安良继续说道:“至于旁的费用,我之前一直都很感激你和我妈…但那是在我知道家里的钱是怎么来的之前。其实,”安良抬起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没有那些钱又会怎么样呢?拿着工资过日子又会怎么样呢?难道我就会不认你们这个父母了?所以,你拿那些钱的时候,有多少是为了我,有多少是为了你自己,也许只有你知道。”
  安良闭了闭眼睛:“要是可能的话,我宁愿我们家是普通的那种家庭。”
  这样的话,他就不会踩在秦淮的身上,度过这么多年问心有愧的富贵而自由的人生。他现在的这一切,是踩在秦家父子的骨血上,被托起来的的虚幻的飘渺的美景。
  听完他的这句话,安老太太的反应比安志平还要大。她猛然提高了音量:“良良!”
  安良转向她,伸手替自己的母亲抹掉了额角一点淡黄色的茶水,那是刚才安志平飞过来的茶杯砸碎在墙上时溅落在她额角的痕迹:“妈,我也有话要问你。当你你是不是对秦淮说过,让他自己从警校退学?因为,”安良说起这句话的时候都觉得喉咙里全是腥甜的血:“‘不能因为你一个人是败类,就毁了这一届学校的名声’?”
  他的眼里是平静的悲伤:“秦淮那一天问过我,他说,您知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也是您口中的败类?我发现我没办法回答他,因为我并不知道,您是真心实意地那么说,还是只需要一个由头满足秦石汉的要求,将秦淮从警校里剔除出去?”
  安良的手指尖上还有茶水残存的温意:“秦淮当年,做错了什么呢?他堂堂正正考上的学校,干干净净的梦想,怎么就被我们家人糟践成那个样子呢?”
  秦淮本可以干净清白的一生,怎么就被推到了那永无希望的泥沼之中呢?
  安良从椅子上站起了身,他对着自己的父母鞠了一躬:“这是感谢你们三十年的养育之恩,可是,你们的所作所为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
  安志平本来一直如一尊沉默的石像一般坐在旁边,此刻终于再一次开口了:“就是因为那个小子?”
  安良摇了摇头:“从来都不只是因为他。”
  人性在漫长的进化中变得复杂,趋利避害明哲保身也许都是我们进化出来的自我保护的本能。可是即使是在这样的本能之下,依旧有普世意义上的法律和道德观念,安良笃信这一点。
  “你们养我长大这么久,应该知道我这一辈子最不能接受的罪行一个是涉毒,另一个就是恋童。”安良站在那里,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自己的父母:“我厌恶涉毒的人,因为郑宇就是因为缉毒死的。”
  郑宇是安良的高中同学,也曾经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高中毕业后他去了云南边防部队当兵,不到二十二岁的时候就牺牲在了缉毒的前线。从那以后,安良连这个字都听不的得。
  “至于恋童,那是人类最没有底线的罪行。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们也是为人父母的人,怎么就能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听之任之?”安良的声音里也带了一点哽咽:“如果那栋别墅里的人换作是我,如果考到警校的那个人是我,你们也能这么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吗?”
  他将手搭在了门把手上,是一个要离开的姿势:“这么多年多谢你们养我成人了。就因为这一份生养之恩,我做不到恩断义绝。可是我也不会按照你们所说,将一切都怪在秦淮的身上,回头来做我无忧无虑的公子哥。我们家总该有一个人,像个人样。”
  安良推门要出去的时候,听见安志平在他身后炸开的声音:“秦淮那是为你好吗?他那是要毁了你!他那是在报复你!”
  安良推开了茶室的门,没有回头地走出去:“那是我们家欠他的,那是我欠他的。”
  他出门的时候正好碰上了从物业回来的住家阿姨,她手里还捏着自己的手机,看见安良要走就瞠目结舌地连原来要说的话都忘了:“小安…怎么这就要走了?我这还做了一桌子菜呢…”
  安良笑了笑:“单位里有点事儿了,饭就先不吃了,辛苦阿姨了。”
  住家阿姨看上去有些愣愣的不知所措,终于回过神来要拿着手机给安良转账:“对了…物业说你一月份的时候就把一年的物业费交了…这个钱阿姨先退给你吧…”
  “不用了。”安良摇了摇头,将她的手按了下去:“你留着吧,给我爸妈买点菜…我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了,就劳您多费心了。”
  说完他也没有等住家阿姨回应什么,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此时的安良没有想到,这会是他和自己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扭曲而复杂的父子关系,最后会以那样一个荒诞却又直接的方式被斩断,这是此刻的安良没有想到的。
  他爸妈家的这个小区里绿化做得很好,冬天的冷风卷过层层叠叠的绿木之后被绕成了缱绻而芬芳的一抹雾气,让人在恍惚之间觉得,春天已经来了。
  安良在树下站了一会儿,伸手去口袋里摸烟的时候发现烟盒已经空了,只摸到了自己的手机。
  他犹豫了片刻,明知道这样做也许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却还是忍不住掏出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