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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子还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在安良的印象中,秦淮接电话的速度一直都很快。但是之前他并没有想过,为什么秦淮的手机似乎永远都在手边,安良打电话过去他就能立刻接到。
  秦淮是做纹身师的,有的时候一个活计需要占据他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干活的时候戴着黑色塑胶手套,每一次接听电话都要重新换一副,几次下来手上都是红疹子。很多纹身师干活的时候都习惯了七八个小时不喝水不吃饭,更不要说接听电话了。
  但是安良打过去的每一通电话,秦淮都能立刻接到。有的时候安良还能听见他背景音里没有完全关上的纹身机里那嗡嗡嗡的声音。
  他之前从未想过,秦淮接自己的一次电话有多么麻烦。他将那一切看作顺理成章,就像他对秦淮作出的许多事那样。
  等到安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电话已经拨出去了。他还没来得及摁断电话,就听到秦淮的声音:“安良?”
  是温柔的,难以置信的,又期待的声音。
  安良这个时候觉得自己再把电话挂断了也不合适,他清了清嗓子,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子:“你在工作吗?要是在工作的话,我等会儿再打给你吧。”
  他实在是想听一听秦淮的声音,尤其在此时此刻。甚至于在听秦淮的声音的那一瞬间,安良便觉得心头那一阵焦躁的邪火被安抚下去了几分。像是迷途的小兽看见了熟悉的水源,他看见了自己心里的那条暗河。
  安良听见秦淮抬高声音喊了一声周之俊,然后说了几句话后回到了电话边,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没关系,都安排好了。你说吧,有什么事儿呢?”
  秦淮的语气是小心翼翼的欣喜和不知所措的试探,这是安良在他出院后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
  “也没什么事儿。”安良靠在路边上等车,他总不好意思告诉秦淮自己只是单纯地想听一听这人的声音,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告诉他自己在父母家的那一场谈话:“不知道你在工作,抱歉啊。”
  秦淮的声音很轻快:“没事儿,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都行。”
  他在电话那头犹豫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着言辞要如何开口才不会让安良多心:“是不是在你父母那里受委屈了?对不起啊…”
  安良听到他的这一句问话之后,有那么一瞬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在秦淮心里,受委屈的那个人是安良。而安良所谓的受委屈,不过是被父母训斥了几句,不过是几句争执,不过是心里一点别扭的过不去的坎。这些到了秦淮的眼里,都是了不得的委屈。
  可是他自己呢?他自己在安良父母那里受过的苦楚,又怎么是用一句简单的“受委屈了”就能概括的呢?
  安良低下头揪着大衣的袖口,声音里都是恹恹的自弃:“别说了,你该和我说对不起的事情已经道过歉了,别的不是你的错…”
  小区里的迎春花抖抖索索地开得有气无力,倒是被风卷下了一片叶子落在安良的肩头。安良伸手将那片叶子在指间拧来拧去,突然开口道:“你晚上有空吗?”
  不知道是不是电话那头的秦淮急着起身,安良听见背景里周之俊的声音让秦淮慢点:“小淮你别把机子带倒了!”。
  可是听上去秦淮压根没理自己的师父,声音里都是兴高采烈的难以置信:“有!”
  安良抿嘴笑了笑,他实在是太喜欢这个样子的秦淮了:像是摆脱了过往后废墟中开出来的第一朵生机勃勃的小花。
  安良做过很多年的创伤后压力综合症的临床治疗,他知道有些病人无论经过怎样漫长的治疗,也永远无法摆脱自己的过往。他曾经以为秦淮也会永远囿于那一方困苦与绝望,成为永世不得见天日的一条沉默的暗河。
  但是现在看来,秦淮好像并不是那样的人。
  秦淮像是游牧时一个缺医少药的牧民,亲手挖开了沉疴日久的痈疮后,带着鲜血淋漓的伤口走向了天高海阔的远方。他沿途愈合伤口,治愈心灵,然后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走到了清澈的水源旁,伸出双臂要拥抱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淮是拥有坚韧而不屈的灵魂的战士。
  安良没说话,他平稳的呼吸透过微弱的电流传到了秦淮的耳朵里,让那人揣摩出了一些不那么让自己心安的预测。秦淮小心翼翼地问他:“我有空,你想不想见我?”
  安良将手中溢出绿色汁液的叶子丢到了地上,站起身来拍了拍大衣的衣摆:“想。”
  秦淮在电话那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安良能听到他在纹身店里走动的声音:“那你是想出去吃饭还是…?”
  安良看见自己叫的车来了,冲着司机师傅招了招手,像是下命令似的语气:“我想你给我做饭吃。”
  分明是命令的,不那么客气的语气,落在了秦淮的耳朵里却格外让人心动。他的脸上是一点纵容的笑意,声音比笑意更温柔:“好。那我去买点菜,然后我来找你?你现在在哪呢?”
  安良拉开车门冲着司机笑了笑,他看了一眼导航上的距离:“我爸妈家离我家很近,我先回家等你吧,你直接上我家找我。”
  不知道为什么,秦淮在电话那头犹豫了片刻:“要不然你先找个咖啡店坐着等我,我陪你回家?”
  安良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摇了摇头:“那多麻烦啊…我就在我家等你吧。”
  好像是害怕他生气似的,秦淮没有再坚持下去:“那好,那我快点儿过来。”
  安良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温柔了一点:“不要着急,开车慢点。”
  他按下了车窗,二三月的风总是带着色厉内荏的寒凉,吹得久了倒让人觉察出一点拖泥带水扭扭捏捏的春风拂面。空气里是早春的潮湿而清澈的馥郁,大概是重庆的春天真的要到了。
  “那师父…我就先走了,下午我约的客户你记得给我做完!”秦淮连从店里的衣架上拿大衣的动作都是轻快的。
  周之俊还没说什么,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对账的宋平倒是抬起头来笑了:“这个月你推几个活儿给你师父了?你倒是不怕他辛苦。”
  秦淮在宋平和周之俊的面前毫无顾忌,一边穿大衣一边看着宋平笑:“宋哥要是怕我师父辛苦,你就去学纹身,帮我把活儿都干了。”
  周之俊发出沉沉的笑声,他看着宋平:“是不是觉得孩子长大了不好管教了?”
  宋平将手里的账本合上,眉眼之间都是亲昵和纵容:“小淮什么时候好管教了?跟你年轻的时候一摸一样的脾气。”
  “我年轻的时候能有什么脾气?”周之俊走到宋平身后从他手里抽走了水杯自己喝了一口:“小淮是要去找安医生?”
  秦淮点了点头,整个人已经开始朝门外走了:“他说去家里等我,我有点儿不放心…买完菜得快点去找他…”
  宋平的话头险些没撵上秦淮的脚步:“你自己也注意点!带几个人去吧,在小区里帮你看着?”
  秦淮都快走到一楼门口了,声音远远地传到二楼来:“宋哥你安排吧!我先去超市了!”
  他拉开门,连一楼的几个纹身师和他打招呼都没听到,朝着迎面而来的春日的风跑了过去。
  宋平还没来得及说完的半句话失去了听众,只能不情不愿地在嘴边转了个弯儿后被咽了回去,换作喃喃的一声抱怨:“这孩子…现在是越来越不爱听我把话说完了…”
  “你有时候话太多了,换我我也不乐意听。”周之俊把宋平水杯里的水喝完了,空杯子塞回他手上:“再去给我倒点热水吧。”
  宋平依言站了起来走到水壶那里,回头看着周之俊揉腰的动作:“你行不行?要是不舒服的话,小淮的那个客户我去让他换个时间再来。”
  周之俊立刻不敢揉了,习惯性的动作落在了爱人的眼里就是受苦的证据,他怕宋平真的因此推了秦淮的客户:“我没事。你热水里别给我放枸杞了,味道太奇怪了。”
  宋平正在拿个小勺子从罐子里舀枸杞的动作顿了顿,还是倒了半勺子:“少放一点吧,天天画图伤眼睛。”
  他将手里的水杯递给周之俊,摸过自己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喊几个人去锦绣华庭三幢那里蹲着,别太显眼了,放聪明点…行,那你去办吧。”
  宋平的语气是久在上位者的随意与不容置疑,周之俊一边偷偷把水里的枸杞吹散了一边抬眼看他:“是让老陈那边出的人?”
  “嗯。”宋平看着眼前的人将几颗枸杞吹得四处飘零浮浮沉沉的,露出了一点觉得好笑的神色:“他手底下的人做事是有分寸的,不至于给小淮和安医生惹什么麻烦事。”
  “你觉得对方是什么来头?”周之俊吹了半天,还是不小心让一颗枸杞成了漏网之鱼进了嘴。宋平一直看着他,周之俊也不敢明目张胆把这颗枸杞吐了,只好苦不堪言地咽了下去。
  眼看着他咽下去了,宋平才露出一点心满意足的笑意,将他的话头接了过去:“安医生那个人不可能跟人结怨…最大的可能也就是父债子还而已…”
  看着周之俊眉眼之间的神色,宋平反应过来了:“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
  周之俊不说话,像是想要一鼓作气让剩下的几颗枸杞全像泰坦尼克号似的沉了底。
  宋平摇了摇头,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叹息:“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吧。”
  周之俊将杯子放回了茶几上,看着秦淮丢在茶几上的半幅纹身手稿笑了笑:“你注意到没有,小淮这段时间活泼了很多。”
  话题回到了秦淮的身上,宋平的神色也跟着柔和了一点:“这才是他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有的样子…之前的那些事儿都过去了,安医生也是个好人,才能让小淮这么高兴。”
  周之俊点了点头,伸手够过那幅纹身手稿加了几笔:“他高兴就行…对了,徐姨那边的钱底下人还是在按月给吧?她知道是我们吗?”
  “不知道,你放心吧。”宋平笑了笑:“每个月一万块钱,都是按时丢在她的店里面的…她那个店人流量大,也不知道是谁给的钱…”
  周之俊往他身上靠了靠,是个放松的姿势:“应该的…那几年要不是她,小淮的日子会更难过。”
  宋平摸了摸周之俊落在自己肩膀上的头发:“嗯,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是个好人。”
  “哪儿有那么多纯粹的高尚的好人啊?”周之俊轻轻笑了一声:“电视剧看多了么?徐阿姨那个时候自己也就是个秦石汉家里的保姆,还要背着常琴偷偷摸摸地给小淮送饭…要是没有她,小淮有的时候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后面她辞职不干了应该也是实在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都是普通人,哪儿有那么多的那么明确的做人标准呢?”
  “你不一样。”宋平摸了摸周之俊的脸,不赞同道:“你就是个纯粹的好人。”
  周之俊的眉梢眼角都是笑,冷厉的气质变得柔和:“我不是,不过在你心里是就行了。”
  安良回到家先洗了个澡,初春的天气还是有点冷,他穿着短袖的居家服嘟嘟囔囔地走过去打开了空调,头发还在往下滴水。
  放在玄关的手机震了一下,安良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秦淮十几分钟之前给自己发了条微信:“我买好了,现在来你家找你。”
  安良正准备回复他,头发上的水滴到了屏幕上,一抹就是一片花儿,什么按键都不好使了。
  “算了,反正人也快到了。”他有点儿生气,甩着头发准备去找吹风机。
  结果还没等他像一只被人从喷泉里捞出来的湿漉漉的小狗似的甩着头发走到卫生间,安良就听见门口的动静,好像是有人在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然后响起了三声轻轻的叩门声。
  “秦淮这么快就到了?”安良觉得有点儿奇怪,却也没有多想,用手将湿发拢到额头上,走过去拧开了门锁。
  周之俊:秦淮与安良的感情中受伤较重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