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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无妄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门外的人低着头,分明是个年轻人的样貌,脸上的沟壑却像是印着极大的苦楚和深仇大恨,让这个人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被世事催熟的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老。
  安良觉得面前的人有点儿眼熟,他皱起了眉头:“你找谁?”
  那年轻人抬起了头,和安良对视着,没有说话。
  他看上去是生活中惯常受气的那种底层劳苦大众,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里都透着小心翼翼和局促不安的神气,嘴角却是向下的耷拉着,牙关紧闭地显出了一条不那么自然的纹路在脸颊,这让他看上去有点凶。
  他看着安良,仍旧没说话,好像他是一个不会说话的聋哑人那样。
  安良在这种异样的沉默中察觉出不对劲了,他伸手就要关上面前的房门:“你走错了吧…”
  关到一半就被人挡住了,那年轻人伸出一条手臂,死死地卡在了房门的空隙间。若不是安良及时撤了手,他的胳膊就可能要被活生生地夹断了。
  可是这个人似乎对于肉体上的痛苦与潜在的伤害毫不在意,一步也没有往后撤退。
  但也正是因为安良这条件反射的一撤手,让面前的年轻人往房间里挤进了半个身体。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点浓重的外地口音:“我是刘翰。”
  这个名字像是带着光的一道闪电,在安良的脑海里炸开了如白昼般的绚烂和明亮来。
  车轮后面卡住的那张工牌,美团外卖员徘徊的身影,如影随形的被窥视的不安,在一瞬间涌入安良的心里,激出了一阵颤栗。
  安良伸手就要去推面前的人:“你要干什么?”
  可是已经晚了,刘翰的力气是常年在底层的劳苦大众的那种蛮力,他猛然伸手关上了背后的门,整个人死死地靠在门上盯着安良:“你是安志平的儿子?”
  安良的大脑在这种时候格外得清醒,他一边思索着自己能有多少时间赶到柜子边拿到自己的手机,一边谨慎道:“你为什么要找安志平的儿子?”
  刘翰抬起眼睛看着安良,他的眼神非常奇怪。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是一种混合着心如死灰的狂热,安良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见过这样的眼神。
  “他害死了我儿子,我就要让他的儿子来偿命。”
  乍一听起来,要不是当下眼前的局势实在紧迫,刘翰的这句话在逻辑上竟然是无懈可击的圆满。
  可是此刻的安良心中一沉,知道今天这件事恐怕没有办法善了。
  在这种尖锐的,直接的危险下,安良反而镇静了下来。他往后退了半步,抬眼看着刘翰:“我是安志平的儿子。你要坐下来和我聊一聊吗?”
  在听到安良的前半句话的时候,刘翰的眼睛在一瞬间瞪大了,脸颊边的纹路因为牙齿一瞬间的紧咬而格外得明显。可是安良的后半句话对于他来说似乎是一个太陌生的邀请,刘翰一时间不知要如何作答了。
  安良不是没有社会经验的大学生,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看人的眼光很准。刘翰作为这个社会底层的体力劳动者,无论网络上如何歌颂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接受到的恶意也一定会比善意要多得多。大多数的人总还是有一种蝼蚁中幸存者的优越感,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还是比这些“底下来的”“卖苦力的”“没文化没学历的”劳动者要尊贵一些。这点不知从何而来的优越感,化成了咄咄逼人的盛气凌人的恶意,全数给了千千万万个像刘翰一样的平凡的劳动者。
  也许在刘翰的生活中,并没有许多人对他说出过这样的话:你要坐下来和我聊一聊吗?
  在许多人的心中,刘翰这样的人在想什么,在痛苦些什么,在喜悦些什么,大约都是微不足道的。
  他的嘴张了张又合上了,再张口的时候声音嘶哑:“我不和你说…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安良的语气还是温和的,眼神却寸步不离地紧盯着刘翰的一举一动:“你要杀我,总得让我知道为什么。”
  对方要找的人不是安良,他要找的人是安志平的儿子。这个主语的转换让安良心里升腾起了一点不详的预感,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做了什么。
  其实这样算起来的话,安良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做什么。
  刘翰的哽咽像是拉满了的风箱,混着泥土和汗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害死了我儿子…”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秦淮还以为是安良给自己打来的电话。
  他单手开车,伸出右手连上了蓝牙,声音温柔:“嗯?”
  结果发现电话那头的人是宋平,秦淮的声音立刻拖长了:“宋哥…是你啊…”
  “是我怎么了?这么失望?”宋平笑着骂了秦淮一句,语气却并没有话里的意思那么轻松:“你到安医生家了吗?”
  秦淮瞟了一眼导航:“还有几分钟的路…九街这边的路堵上了…”
  宋平清了清嗓子:“那行,那我先和你说了吧…你上次托你师父查的那个人,有回信了。”
  秦淮皱起了眉头:“刘翰?”
  宋平似乎是点了点头:“就是那个送外卖的。他不是重庆市区的人,查起来有点麻烦,不然应该早就有消息的,刘翰是酉阳人。”
  秦淮对于重庆下属的地县并不十分熟悉,重复了一遍:“酉阳?”
  “对,是个县城,有一大半是拖着村子的…刘翰是农村户口,前几年开始才在农歇时候来重庆市跑外卖,农忙的时候还是回的酉阳种地。”
  秦淮有些不明白:“那这些和安良有什么关系?”
  宋平的声音里有些犹豫:“刘翰去年底的时候被治安拘留过一次,是当地的乡镇派出所抓的人,案件报告还没来得及录入系统。治安拘留的原因是在酉阳县城的人民医院门诊部医闹。”
  大约因为安良是医生的缘故,秦淮对于医闹有着极其厌恶的情绪:“他闹什么?”
  宋平听出了他话里的抵触,接着犹豫了片刻:“小淮你先别急着下定义,刘翰的这个医闹记录不太对劲…我看底下人给我发来的拘留记录上,他是没有采取什么暴力措施的,应该是想去找科室主任理论,但是对方很快就报警了…他的城镇医保卡之前在县医院的医疗记录不是本人的,是他儿子的…”
  “儿子?他儿子生的什么病?”秦淮把着方向盘转了个弯,开到了去安良家的下坡路上:“今年多大了?”
  “医疗记录上记载的是二零二零年的时候,刘翰的儿子八岁。”
  宋平的这句话说的有点奇怪,秦淮又多问了一句:“那他儿子今年是九岁了?”
  宋平沉默了片刻:“还是八岁,他儿子去年死在县医院了。车祸造成的多脏器出血,在急救室里躺了半个小时就死了。”
  秦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对医学领域并没有多少了解,要是此刻安良在他身边就好了。可是即便是对医学一无所知的人,也能发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急救室不就是基础急救吗?多脏器出血应该立刻送到手术室去啊?怎么能在急救室里躺那么久?”
  宋平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他似乎在斟酌着要如何告诉秦淮接下来的事情:“拘留报告上记录的是…刘翰说当天儿科和外科的几个有手术资格的医生,之前全都已经进了手术室做另一台手术…所以他儿子送过去的时候,耽误了半个多小时才有医生腾出手来…那个医院不大,和你想的可能不太一样。”
  秦淮的心中一沉:“另一台手术?”
  宋平的声音还是温和的:“刘翰说,那天市里去了专家给别人做手术…很多本来应该当值的医生都去手术室里帮忙了…因为去做手术的那个病人…”
  宋平说了一个名字,秦淮浑身剧烈地一震:只要经常看报纸看新闻的本地人都对这个名字不陌生。
  “他怎么会去酉阳做手术?谁给他做的手术?”秦淮将车停在了安良家的小区外面,却没急着下车。
  宋平似乎是低声和周之俊问了一句什么,回答他的声音里有些迟疑:“小淮,有的时候街头巷尾的那些传言,并不真的只是传言而已…”
  上位者再如何想要堵住悠悠众口,依旧会有小道消息如苍蝇般在街头巷尾流窜,关于宋平提到的这个人也是如此。
  只不过那些传闻太过于猎奇,全是上个世纪末的官场小说里惯用的套路,连疾病的名字都差不多。秦淮在此之前,从来没觉得那些传闻是真实的。
  “这种病在主城区做手术的话,影响就不可控制了…所以那一位带着市里的专家去了别的地方做手术,反正只要是设备齐全,有人愿意接手这台手术的话,对于硬件设备的要求其实没有那么高。”宋平的声音很低。
  这一台手术也许对于硬件设备的要求不高,但是对于伦理道德的要求却高了。
  “是谁去给他做的手术?”秦淮问出口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答案。
  宋平的回答证实了他的猜想:“安志平。连助手都是当地找的医生,没从重庆带人,为的就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知道刘翰的儿子正好碰上了这个时候…硬是给耽误了…”
  他似乎是咳嗽了一声,才接着说道:“儿子死了之后,刘翰就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当时值班的医生们都去干什么去了。他知道的应该也不是特别的准确,但是足够他认出安志平了…”
  儿子,死亡,安志平…这几个词在秦淮的脑子里面轰然炸了开来。他在电光火石之间什么都明白了,连宋平的电话都来不及挂,抓起手机就冲下了车。
  车后座还放着他给安良买的新鲜的菜,绿莹莹带着闪动的水光,像是什么人将落未落的眼泪。
  刘翰大约是真的没有读过什么书,说起话来浓重的方言带着支离破碎的词语,让安良理解起来都有些困难:“要不是你爸把所有的人都喊走了…我儿子怎么会死呢…他死的时候,只有八岁。”
  安良一时间都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开口提问才能把整个故事串起来:“我爸在酉阳给人动手术?给谁?把谁都喊走了?你儿子的手术怎么没有人做?”
  然而他脑海里接受到的支离破碎的只言片语已经足够惊心,安良无可控制地猜到了事情的走向。
  “你爸要给大人物做手术,把所有的大夫都叫走了…我儿子车祸流那么多血,腿都断了,在床上吸氧有什么用啊…护士说等人来了就能做手术,可是人是他妈的半天之后才来的!我儿子都凉透了他们才来的!”
  刘翰往前逼近了一步,身上的汗味直冲冲地扑到安良的脸上。他拉开了自己夹克衫的拉链,伸手去怀里掏东西。每说一句话似乎都带着一口血:“给大人物做手术,就能让别人躺在床上等死吗?”
  明天江浙沪下大雨,而我却要去外地,我比天气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