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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之灾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安良在听到这些话后,第一个感觉就是荒谬。
  他在医院里工作了许多年,比谁都清楚一个医院是怎么运作的。刘翰的话听起来骇人听闻,可是实际操作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情况。一个医院再小,只要是一个县里的三甲医院,都不可能出现所有的外科医师全部汇聚到了一个手术室里这种情况。不说别的,卫生消毒条件都没法达标。
  安良的心里有许多疑问,但是他却不敢在这个时候将这些疑问提出来刺激刘翰。眼前的人一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面色是一种奇异的潮红。他坐得离安良太近了,右手在怀里剧烈地抖着,仿佛胸腔里藏着什么活物一般。
  安良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睛来看着刘翰:“对不起。”
  他这几个月道过的歉,比前面几年加在一起都多。安良生来就是浑不吝的性子,不怕事也不惹事,基本上没做过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在工作上他很少犯错,生活中自问也是个好儿子好朋友,没有什么对不起身边人的地方。
  可是这几个月来他却说了许多句对不起,对秦淮,对父母,对身边的朋友们。而且他说的每一句对不起,都是真心实意的。
  他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向受害人道歉。
  刘翰的手停住了动作,他直愣愣地看着安良。正式的道歉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也许太陌生了,让他一瞬间产生了本能的不知所措,不知要如何面对安良。
  安良从他眉眼之间的错愕之色就能猜到,刘翰在生活中应该没有怎么样被人好好对待过。像他这样的人,是社会上无处不在的,忙忙碌碌的工蚁。拼尽一身力气想要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所求的不过是平平安安的全家温饱而已。
  他们是这个蓬勃发展的社会车轮下最微小的蝼蚁,脆弱得不堪一击。看似平凡稳定的生活,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劫不复之地,甚至无处伸冤。
  刘翰的儿子,就是那偏了的车轮辙痕,将刘翰碾成微不足道的泥土。让他仅存的尊严尽失,让他产生了一些鱼死网破的绝望念想。
  可是刘翰的儿子,死因真的是他所说的那样吗?安良不相信。
  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从刘翰进门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刻钟。若是按照秦淮给他发微信的时间推算,这人应该就快要到他家楼下了。
  安良直到此时此刻,才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一种堪称焦躁不安和害怕的情绪。
  他不害怕刘翰会对自己怎么样,可是他不想将秦淮卷到这件事情里面来。
  秦淮的生活好不容易步上了正轨,他在努力地摆脱之前的一切,想要挣扎出一个和安良的光明的未来。安良只希望他能毫无负担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走到本属于他的无忧无虑的二十三岁去。安志平和安家的这些事儿,他并不想让秦淮知道:过往之事,思之过深,对于秦淮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安良还没来得及动一下,刘翰就抬起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想干什么?”
  安良笑了笑,将心头的不安压了下去:“你喝不喝水?说了这么久的话,喝点水吧。”
  “我不喝。”刘翰的目光是一种病态的执拗,似乎是想用目光看穿安良此刻在想什么:“你不要以为自己很聪明。”
  安良往沙发上靠了靠,是一个很放松的姿势:“我没有觉得自己很聪明,你别想这么多,有问题就解决问题。”
  “我就是来解决问题的!”刘翰的身体猛然往前一倾:“你就是问题!”
  “杀了我就能解决问题吗?”安良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你杀了我之后呢?坐牢,死刑?然后搭进去自己的一条命,从此以后每逢清明,连个给你和你儿子上坟的人都没有?更别提你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他没有后退,甚至又往前坐了一点,和刘翰离得更近了:“之前一直跟着我的人…是你吧?”
  刘翰的双眼在一瞬间瞪大了:“你知道?”
  安良心中的揣测又肯定了几分:“我一直都知道。你跟着我那么久,有那么多能下手的机会,何必非要等到今天?如果如你所说的话,你为什么要选在今天敲开我家的门?”
  安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对于危险的自我防御意识实在是钝化。刘翰其实有的是机会下手,甚至能在合适的时机将安志平和安良一起解决掉。
  毕竟说到底,要是算起来,真正对不起他的人其实是安志平,不是安良。
  “为什么是今天?”安良抬起眼睛,轻声又问了一遍。
  秦淮从来没觉得等待电梯的时间这么漫长过。他在地库的电梯门口来回踱步,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打给安良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秦淮死死地握着手机,右手痉挛地抖得不像样子。
  是本能的,无法控制地颤抖。事实上,秦淮一想到安良此刻可能和谁待在一起,正在经历着什么,整个人就连气也喘不过来。
  他害怕极了。他是一个很少会觉得恐惧的人,面对着秦石汉的时候没有,面对着自己母亲尸体的时候也没有。
  可是此时此刻,秦淮害怕极了。
  地库里遛狗的大爷带着一只胖嘟嘟的小博美经过,看见秦淮在电梯门口来回踱步,伸头探脑地好心告诉他:“小娃儿,电梯坏啦!要上去得走楼梯!物业还在修呢!”
  陌生人的声音像是一记钟鸣,将秦淮从混沌的状态里拽了回来。他哑着嗓子:“谢谢。”
  安良家在二十四楼,秦淮推开逃生防火门的时候,连片刻的犹豫也没有。
  周之俊劈手从宋平的手里抢过手机:“小淮直接上去了?”
  宋平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他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焦躁不安的神色:“电话都没挂…我根本劝不住他…”
  周之俊看了他一眼,急躁催生了他的一点怒意。兴许眼前的人不是外人,不需要克制自己的脾气,周之俊的音量都跟着提高了:“那现在怎么办?”
  宋平安抚地拍了拍周之俊的手臂:“你先别急,我喊几个离得近的人先过去看看情况。然后我俩现在就动身,可以吗?”
  最后几个字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安抚而讨好的语气。
  周之俊揉了揉鼻梁,声音都是哑的:“对不起,是我急躁了。”
  “没事。”宋平迅速站起身:“之俊,你等我一下。”
  他走到角落里打电话去了,周之俊垂着眼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一双手,整个人被巨大的惶恐和焦虑攉住。
  他不能再看着秦淮在自己面前出事了。什么狗屁的保护者,周之俊露出一点自嘲的笑意,从始至终都是秦淮太抬举他这个做哥哥的了。
  “为什么是今天?”刘翰将安良的话重复了一遍,剧烈的哽咽让他几乎无法完整而连贯地说出一个句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我儿子死的第六个月,整整第六个月。他今天早上上的山,过了今天他就要去投胎了,我再不替他报仇,下一世他就不记得谁是他的爸爸了…”
  刘翰所说的答案是安良没有想到的。他知道在农村的有些地方是有这样的习俗,年幼的儿童再投胎不分畜生道与人道,到了时间就能重新再入轮回投胎去别的人家做孩子。而生前越受宠的孩子,死了之后阎王也不敢薄待他,是要送去好人家投胎的。很多家庭面对死去的孩子都要等到六个月之后才将他们的骨灰迁入坟冢,为的就是和早逝的孩子多待片刻时间,以显示对自己孩子的重视。
  他们科室黄伟因老家就是农村的,闲聊的时候没有少跟安良说过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平常安良当个奇闻逸事听也就算了,只是此刻却牵扯出了浓厚的疑云:农村人认为,只有正常死去的孩子才需要遵守这样的规矩。而刘翰的儿子因为车祸去世,属于横死的一种,按理来说是不必遵循这样的习俗的。横死的孩子在有些村子里的人看来是误投的人胎,不必再入转世轮回,可以回到天庭做神仙面前的童子。而这种种说法,也只是寄托了失子的绝望的老百姓们最后的朴素的祈愿罢了。
  可是刘翰自己就是重庆下属的村子里面的人,他没有理由不知道这其中的种种习俗。
  安良是在这一瞬间,断定刘翰没有对自己说实话的。
  “所以你想在今天杀了我?”他温声道,目光平和得仿佛是在和面前的人商量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即使明知道刘翰所说的一切可能都不成立,安良也不愿意在此刻反驳刺激他:秦淮随时都有可能到他家,他不能把秦淮牵扯进来。
  这种长时间,高频的对话很容易对人的精神产生刺激,尤其是刘翰这种平时生活中应该很少用言语表达自己想法的人,安良的每一句问话和他的每一句对答都是对他精神的一场酷刑。他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在一片混乱中想起了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对,我要让你下去陪我儿子…”
  安良还想再说什么,瞳孔却忽然收紧了。
  秦淮站在门口,爬到二十四楼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觉得分毫的疲累,直到伸手要敲门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右手颤抖到了不听使唤的地步。
  秦淮抬起手来犹豫了片刻,突如其来的本能阻止了他敲门的动作。他试探性地伸手按到了指纹开锁的触屏上,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安良曾经将他的指纹录进过自己家的指纹锁,时至今日秦淮也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开启眼前的这扇门。
  指纹录入成功的提示声音不大,却像是平地一声乍起的惊雷,让屋内屋外的人都被惊醒。
  秦淮推门而入的时候,刘翰的右手猛然从怀里掏出了那把匕首。
  上次停电爬了二十四楼的我差点没倒在楼梯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