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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烟花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什么如兄如父,什么恩重如山,此刻全不算作数了,秦淮只想把周之俊从门里给推出去。
  他不情不愿地支起身子,看着走进来的周之俊和宋平:“师父,宋哥。”
  安良抿了抿嘴,将脑子里一些不那么体面的旖旎念头全压了下去,做出一个正人君子应有的表情来:“你们来了?”
  周之俊甩着手毫无负担地走了进来,宋平跟在他身后两只手上倒都提了一罐沉甸甸的东西:“小淮,过来接一下,我给安医生带了点能吃的东西。”
  伸手不打笑脸人,也不打送礼人,秦淮磨磨蹭蹭走过去,手上接东西的速度倒是快。他打开两个罐子,看见里面是宋平给安良煲的一罐汤和一罐小米粥。
  “想着安医生也不能吃什么不好消化的,所以拿着你周哥老家送过来的菌子做了个汤。”宋平笑了笑:“我可就做这一次,下次小淮你自己来。”
  秦淮倒了一碗汤,自己先尝了尝味道才端给安良,闻言露出一点甚至说得上是高兴的神情:“知道了。”
  下一次宋平想要自己做秦淮也不会让他做了,这做的什么东西,没滋没味的!
  他把碗往安良面前凑了一点:“今天先将就吃,明天我给你做。”
  “要饭不嫌饭馊。”安良支起身子靠在床上,险些被伤口的隐痛牵出一声长长的呻吟:“谢谢宋哥。”
  秦淮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面前这人的后背:“你靠在床上,动作小心一点。”
  安良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秦淮是在报复,报复他自己住院的时候安良对他从头到脚密不透风的管束。
  宋平站在一旁笑了笑,大约是想摸出一包烟来却又惦记着是在病房里。于是手指动了动后还是忍住了,对秦淮道:“一会儿陪我下楼抽根烟吧,让你师父替你陪一会儿安医生。”
  秦淮正在给安良喂汤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浓密的眼睫刚好能够掩藏一闪而过的情绪,像是密不透风的一扇窗:“好。”
  他知道宋平是什么样的人,那么稳重的一个人不会在这个时候按耐不住自己的一点烟瘾。更何况,和周之俊比起来,宋平的烟瘾几乎是等于没有。
  他应该是有话要和自己说。
  并且他要说的内容,也许会涉及到安良。
  秦淮喂完了半碗汤,轻轻地摸了摸安良的手:“困不困?躺下睡一会儿好不好?”
  安良觉得别扭极了,他再怎么身娇肉贵的也毕竟是个一米八几的男人,受了一点伤就被人这样照顾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于是他摇了摇头:“把我手机给我,我跟医院那边请个假。”
  他先是给小黄打了个电话,话里话间的倒是没有说自己受伤了这回事,只说是重感冒,让小黄替他跟胡护士请几天的假。
  不知道为什么,黄伟因在电话里有一点犹豫。他不是黏黏糊糊的性子,此刻却声音里都是迟疑:“安医生…你还好吧…”
  安良觉得有点儿奇怪:“感冒而已,又不是什么大病。马医生最近在做精神疾病网络问诊的培训课,你这几天就先跟着他去帮帮忙,等我回来。”
  “好。”黄伟因停顿了片刻还是补充了一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随时和我说,安医生。”
  安良挂电话的时候只觉得黄伟因今天怎么这么婆妈,倒不像他了。
  只是打给科室徐主任的电话半晌没人接,安良寻思今天是不是自己运气不好,打给谁都接不着电话。于是他只能给徐主任发了一条短信:“徐主任,我最近几天因为身体原因可能需要请一下假,请假单回医院补给行政。”
  他还没等到徐主任的回复,秦淮就从他的手里把手机抽走了:“该说的人都说了,休息一会儿吧,总是看手机对你眼睛不好。”
  安良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秦淮就自然而然地将他的手机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我陪宋哥下去抽根烟,顺便帮你买点东西带上来。你有什么需要的,先让我师父帮你办,好不好?”
  周之俊正在水果篮里翻翻捡捡的,闻言侧过头冲着安良笑了一下:“安医生,吃不吃苹果?”
  秦淮如临大敌:“他不吃!师父你让他歇会儿!”
  不知道是不是安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他的伤催化了秦淮一些不一样的情绪。在这之前,秦淮对着他总是隐忍而又克制的,什么事都只听安良的意见,连提出异议都是温和的带着商榷的意味。就好像无论大小事,他都全凭安良自己做主。
  可是在安良受伤之后,秦淮骨子里的控制欲终于后知后觉地被激发了出来。不知道是因为看见安良在自己面前受伤的代偿心理,还是对这人自我照顾能力的不信任,秦淮逐渐开始变得强势而又无微不至,恨不得时时刻刻让安良在自己的眼前寸步不离。就算不是在自己的眼前,也总得有他全身心信任的人照顾着安良,譬如周之俊和宋平。
  安良自知理亏又心虚,他之前大言不惭地嘲笑着秦淮的草木皆兵,结果把自己变成了现在这幅动弹不得的德行,躺在床上什么道理都说不出口了。再加上他也有心纵容着秦淮,于是都随他去了。
  掌控欲强一点就强一点吧,反正秦淮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早就知道了。
  只要不出格,他愿意惯着秦淮这些性格里真实而不那么完美的小毛病。
  秦淮摸了摸安良露在被单外面的手臂,交代了周之俊几句之后才跟着宋平走出了病房。
  周之俊将手里的一个苹果拿起来又放下,估计是还记着秦淮的一句叮嘱,只能转而问安良:“安医生,吃不吃橙子?”安良笑了笑,周之俊和自己的徒弟一样,约莫是没有什么照顾生病在床的人的经验的,全部温情和关怀的主要体现方式就是投食。基本上等于人类对于大熊猫的喜爱,既珍惜又爱护,小心翼翼地不敢靠近,却总想着要给大熊猫喂点什么东西吃。
  安良摇了摇头:“我这几天最好只能吃流食…周哥,我问你个事儿。”
  周之俊将手里的水果刀放了下来,看着安良,眼睛里是敏锐的了然:“小淮的那件事儿?”
  安良没想着与周之俊打太极,面前的人太聪明也太敏锐了,他现在疼的神智都不怎么清楚,没必要在周之俊面前班门弄斧:“他后面还会儿有事儿吗?派出所那边怎么说?”
  周之俊拖了一把椅子在安良的面前坐了下来:“担心小淮?”
  “那肯定担心。”安良回答得干脆利落大大方方:“周哥别在这个时候取笑我了。”
  “我知道。”周之俊眉目之间的神色柔和了许多:“你放心,他应该没什么事了。法医那边的正式报告还没有提交上去,但是宋平在那里有认识的人…刘翰的下半身受伤比头部要严重得多…而且落地的距离也不太像是被人推下去的样子。法医那边的初步结案报告应该是自杀,和小淮没什么关系。”
  安良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周之俊无疑是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可是在最初的释然和心安过去之后,内疚像是藤蔓一般不动声色地缠绕了上来。
  安良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有一瞬间,是怀疑过秦淮的。
  他怀疑过是秦淮将刘翰推了下去。
  秦淮这样的人总会让人觉得,寻常的道德法律和普世价值并不能完全而彻底地约束他。安良一直都知道秦淮有着很强的自毁倾向,这种人格的人在特定的情况下会失去对于当下行为后果的判断,而选择伤害最大的那一种处理方式。
  安良在看见秦淮从阳台回来的那一瞬间,曾经以为秦淮真的杀了人。
  周之俊似乎知道安良在想什么,他沉默了片刻:“安医生,你那么想小淮,其实不怪你。”
  后面的话似乎太难以启齿了,连周之俊这样人情世故无一不通的人都要斟酌许久才能慢慢地说出口:“这些话要是让小淮听到了也许会觉得寒心…但是他那么聪明,自己可能也能猜到个大概。在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和宋平其实也怀疑过是他…杀了刘翰。虽然我们能理解他那么做的动机,但是小淮毕竟是…所以宋平还去问了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不敢去问小淮,我怕他记恨我。”周之俊笑了笑,落在安良脸上的目光明亮:“安医生,你知道小淮说什么了吗?”
  周之俊的声音分明不大,落在安良的耳朵里却像是天边盛开的那一朵烟花的呼啸声:“小淮告诉宋平…说他如果杀了人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但是他告诉你说刘翰是自己跳下去的,那就一定是实话。因为,”周之俊重复了一遍秦淮和宋平说的话:“‘我对谁都能撒谎,但是我不可能再对安良撒谎了’。小淮告诉宋平,他对你说的,一定就是事情的真相。现在法医报告出来了,看来也确实如此。”
  周之俊笑了笑:“安医生,刘翰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小淮没有对你撒谎,你可以相信他。”
  安良觉得心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他不知道秦淮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自己,和周之俊,和宋平说那些话的。
  他没有长篇大论地替自己辩解,即便知道身边最亲近的人对自己都还有疑虑,秦淮也只是选择了惯常的沉默。他似乎天生就不知道要如何为自己开口,命运加诸什么在他身上,这人都能默不作声地领受。
  可是安良不想秦淮这样,他想让秦淮能够为自己开口,想让秦淮能够在他面前永远理直气壮而不是小心翼翼。
  他希望秦淮能够成为一个纯粹而快乐的人,即使也许到那一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周之俊替安良倒了半杯温热的牛奶:“有的时候真的是要谢谢你,安医生。”
  安良没有伸手接那杯牛奶,他的心里另有一桩事情化开了浓厚的疑云:“可是刘翰为什么要自杀呢?他是来报复…我爸的,怎么最后会自杀了呢?”
  刘翰刺伤安良的那几刀就算被警察抓了也只不过是个故意伤害,坐一段时间的牢出来后还有的是时间给安良留下后半辈子的担惊受怕。报复未尽,怎么舍得去死?
  听他提到安志平的名字,周之俊的脸色有些难看。但是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却让安良难以置信:“安医生,你父亲这个人…确实不是一个那么好的人。可是在刘翰的这件事情上,他应该是无辜的。刘翰不敢面对的,其实是他自己而已。他没有办法接受,他的儿子是自己害死的这个事实。”
  周之俊讲故事的功力并不好,却也不至于开口千言离题万里。在他简略的叙述下,安良很快就明白了当年在酉阳,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明白了那些诡异的不合理之处,都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父亲在自我保护地欺骗自己。
  在精神病理学上,也有过自责太重,重到了当事人无法背负的地步便会转而寻求合理化的替罪羊以减轻无处不在的痛苦的先例。这些病人们会因此产生妄想和难以分辨的虚幻现实,严重的时候会活在自己所构想的世界里,并对脑海里自己赋予特定事物的解释深信不疑。
  这是人类的大脑自我保护的本能,让我们不至于被悲伤和自责击垮。但是这样的病人会一直在虚幻与现实的分界线中挣扎,偶尔意识清明的时候,会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对于当下的环境节点更加无法接受。刘翰的自杀,应该就是虚幻与现实交界时的天光乍破,摧毁了他最后活下去的意志。刘翰的儿子是先天性的心房缺失,这种疾病的患儿即使是生活在富裕家庭中,医药费也是一笔不能忽视的巨大开销,更何况是刘翰这样的普通农村家庭呢?
  在孩子出生的一年之后,刘翰的妻子就离开了家乡去打工,从此以后音讯全无。一个先天性心脏疾病的患儿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难以想象的负担。安良曾经见过这样抛弃孩子的先例,他却无法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指责这一行径。
  未切身地经历过他人的苦,怎么会知道人生的苦楚有多么难以背负呢?
  然而刘翰大约是没有听村里人的劝告放弃这个孩子的,他与自己的父母一起拉扯着孩子长大,倒也有惊无险地长到了六岁。
  五六年的好时候让他产生了一些妄想,也许自己的儿子真的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但是老天爷大概不会费神去眷顾普通人,随着患儿的长大,对于心肺功能的要求逐日提高,刘翰终于发现,自己先天性心房缺失的孩子也许真的没有办法长大成人了。
  普通的凡人在亲情与爱意的催动下,也敢产生一些与天抗争的勇气。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刘翰将家中的地承包给了别人,带着孩子来了重庆。他一边靠做外卖员打工,一边带着自己的儿子在重庆市的医院里寻医问药。
  安良知道,儿童先天性心房缺失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不治之症了。除非不计成本地保孩子一条命等到可以心脏修复或是移植的年纪,否则的话寻常的吃药打针几乎是无济于事的。
  刘翰在漫长的等待和希望破灭的过程中大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等到家乡的父母也需要人照顾之后,他不得不带着孩子回了酉阳。
  本来是一个毫无希望的未来,他的心已经逐渐接受了老天爷给他安排的命运。可是有一天,他却从自己在县医院当门卫的朋友那里听到:重庆市来了一个大专家,专门替人开刀治心脏病。
  其实安志平主攻的根本就不是心外科,他在酉阳出的那一次飞刀也不是替那个人治心脏病。
  可是普通老百姓怎么会知道呢?以讹传讹,终于催生了刘翰最后的一点痴心妄想。
  我至今到了高考的日子,还会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