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暗河

乐读窝 > 都市言情 > 暗河

第77章 白致

书籍名:《暗河》    作者:西北望

  刘翰去求安志平芋沿的时候,正好是安志平到酉阳的第一天。
  安志平大约是身居高位的时间久了,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也忘记了底层的群众做起事来是个什么样子。所以当他在酉阳县人民医院的会诊大厅里看见刘翰的时候,应该是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的。
  除此之外大约还有心虚和害怕:毕竟他来酉阳做的这件事,是不能被人知道的事。若是闹得大了传了出去,不仅他自己要倒霉,恐怕来做这个手术的那一位也不会落得什么好处。
  这就是要了安志平的性命了:秦石汉突然死了之后,他的许多关系也应声断了。费了这么久的工夫才搭上的这条线,安志平倍加珍惜。
  这点紧张与不安催生了安志平对于刘翰的不懂事的厌恶,他很快让助手把人轰走了。
  换做常人,被轰走了之后就会断了这样的念想,至少安志平是这么觉得的,条条大路走罗马,世界上的医生那么多,没必要指望着一个人。
  可是他低估了刘翰的决心,和寻常人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中迸发出来的勇气。
  谁不知道去北京上海能找到最好的医生呢?可是刘翰连再来一次重庆都负担不起了。为了掩人耳目才去酉阳的安志平,在他眼里就是大城市来的专家,不啻于神明天降。
  所以他必须要抓住这唯一的希望和机会,即使安志平拒绝了他一次。
  刘翰异想天开地觉得,也许重庆来的那个医生看见自己儿子的样子,就会心软了,就会替他做这个手术。医者仁心,故事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所以第二次去的时候,刘翰带上了自己的儿子。那个从出生开始,除了看病,就没有离开过村落的孩子。
  这一次他去的不赶巧,县医院的护士告诉他,安志平正在给人做手术,让他无论有什么事都要在大厅里等一等。
  等就等吧,刘翰疲惫地靠在了医院大厅的椅子里,这里还有空调吹,也挺好的。
  他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在乎这几十分钟。
  兴许是空调的暖意太盛了,许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的刘翰开始觉得困意浓重到了无法抵挡的地步。他甚至来不及交代身边的儿子一句,就靠在医院的长板椅上睡着了。
  农村里来的小孩子懵懂而不知世事,到了县城里只觉得新鲜。刘翰的儿子在父亲睡着了之后,一个人想要穿过马路去对面的商品街看一看。
  这一回,刘翰没能抓住自己的儿子。
  他的儿子被送回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小孩子横穿马路的时候被一辆渣土车卷进了车轮底下,下半身血是血肉是肉的混在了一起分不清楚。
  刘翰被护士叫醒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了这样的一幕。
  他疯遇訁遇訁了一样地想要喊护士去找安志平那个“专家”,找他此行的目的,让他来救一救自己的儿子。急诊室里的大夫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例行抢救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他。
  孩子太小了,被卷进车轮底下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急诊室的大夫们撤了设备之后,刘翰还在四层楼的县医院里上下奔跑着要找那个专家,让他来救自己的儿子。
  最后他是被医院的门卫和保安一起按下来的。当班的门卫是他的那个朋友,嘬着牙让刘翰不要再闹了,“大专家,哪里能管你这样的小事哦!我喊你来碰碰语气,小娃儿没的那个命…”
  他儿子的死,最终只是他人眼里的一件小事。
  刘翰颓然坐在了他儿子蒙着白布的尸体边,许久都没有动弹。
  护士站的护士可怜他,让他在床边坐一会儿:“到时候殡仪馆的人来了你再回去吧。”
  刘翰没有听见她的话,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儿子的身上,片刻不离。
  浓重的自责比悲伤还要来势汹汹,他觉得自己简直没用极了,怎么就能在大厅里睡着让自己的儿子一个人跑出去呢?他怎么配当一个父亲呢?
  他是要来这里救自己儿子的一条性命的,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他在自己儿子的尸体边不知道坐了多久,才听到身后的走廊里有响动。有人在喊:“安主任,做好了?”
  医院里面有自己的忌讳,手术结束了绝不会说“完了”,“结束了”,而是一定会说“好了”。听声音,安志平给别人做的那一台手术已经结束了。
  “好了。”安志平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怎么回事?怎么这么闹?”
  身边便有助手去问急诊科的护士发生了什么,再鹦鹉学舌似的传话给安志平听。安志平大约是吃惊的:“就是上次下跪的那个人?他儿子刚才出车祸死了?”
  身边有人应和,安志平似乎是摇了摇头,很感慨的样子:“儿子生病就已经够磨人的咯…我儿子要是这样我都不敢想的…”
  于是便有见机的人立刻道:“小安医生那么优秀的,安院长福气好,有个好儿子哦…”
  人群簇拥着安志平走远了,带着笑声和谈话声走远了,没有人进来看一眼坐在地上的刘翰。
  等到走廊里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刘翰才慢慢地抬起了头来,双眼通红。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态究竟是怎么转变的:内疚与悲伤被化成了更容易让人接受的恨意,他怨恨地想,如果安志平肯早一点见他的儿子的话,他怎么会在今天带着孩子来医院呢?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的儿子也不会遇上那辆渣土车。
  人心中的恨意是没有道理的,全看苦主自己的想法。这些畸形的恨意一旦旁枝斜逸地长了出来,就会肆虐地抢夺人心中所有的养分。让一颗心不见光,不见阳,永远在地下偏执地发烂腐朽。
  渣土车的司机和刘翰是一个镇上的人,遇到这样大的事也慌得不成了人形。刘翰在派出所里见了他一面,物伤其类的痛感让他无法怨恨这个名义上杀了自己儿子的凶手。他们太相似了,都是在尘世中苦苦挣扎生路的普通人,甚至连孩子的年纪都差不多大。
  其实仔细计较起来,在那一刻起,刘翰的爱恨就不再是寻常人能懂的了。他满腔的恨意总得要有个去处,无法记恨渣土车的司机,不敢去记恨自己,那便只能转换到安志平的身上。
  旁人的那一句带着笑意的奉承“安院长福气好,有一个好儿子”落在刘翰的耳朵里,让他回想起来简直锥心刺骨地痛。
  凭什么呢?在火化了儿子的尸体之后刘翰坐在田间地头想,凭什么人跟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的天差地别呢?
  他的儿子死了,高高在上的人无动于衷见死不救后还能坐享天伦。人跟人之间的差别,竟然比人和牲畜之间的差别还要大。
  刘翰觉得安志平不配,他配不上医者仁心四个字,也配不上拥有自己没有了的儿子。
  无处安放的恨意寻来寻去,最后落到了最无辜者的身上。
  他大约是久困于清明与偏执之间,一步步地走上了从前从不敢想的道路。说不清是被恨意激出了潜藏已久的本性,还是被恨意催生成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总之他在那一天,带着胸中冰冷的匕首与沸腾的恨意,走进了安良的家门。
  从此以后一步错,步步错,人生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生的卑微如蝼蚁,死的也是稀里糊涂,这就是他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周之俊怕安良听了心里觉得难受,有意识地省略了许多细节,末了补充了一句:“这件事说到底和你没有关系,安医生不要太难受了。人已经死了,小淮也没事了…你别放在心上。”
  安良其实并不知道,他要如何将这件事不放在心上。这世上有那么多事毫无道理可讲,书本上教育他们的道德法制全成了一场笑话。现实生活是被炖得稀里糊涂的一锅粥,对错从来没有明确的界限。小时候看电视剧的时候我们总爱问一句主角是好人还是坏人,长大了之后才知道,真实的人性是没有好坏之分的。
  盖棺而定论,是因为人生在世的每一天都在变化,直到死才能着眼于自己完整的一生。
  安良叹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时刻分外地想见一见秦淮:“秦淮呢?怎么还没回来?”
  周之俊看了一眼安良还剩下大半瓶的点滴:“我下楼去看看?”
  “好。”安良没有推辞:“让他快点儿回来,我有话要和他说。”
  其实是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的,他只是想见一见那个人。
  周之俊走了还不到五分钟,门口就有悉悉簌簌的动静。安良本来眼睛都快闭上了,听见动静还是扭头看着门口:“秦淮…”
  结果大剌剌推门而入的人不是秦淮,是还没来得及脱下白大褂的白致。
  安良有点儿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同行:“白医生,什么事?晚上查房不是查过了吗?”
  白致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半点儿没拿自己当外人:“找秦淮啊?他是你什么人啊?什么好朋友这么片刻都不能分开的?”
  安良对自来熟的人没什么脾气,他本身也并不喜欢性子太严肃的人,于是索性笑了笑:“不是来查房的啊?”
  “我就是来看看你。”白致拖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床头,打量了安良一眼:“感觉怎么样?你的伤口还是我缝的呢,特意给你仔细缝的,怕留疤了。”
  平心而论,白致其实长得挺好看的,是那种最符合少女幻想标准的清俊而干净的医生长相。只是配上他此刻贱兮兮的语气和表情,实在是有点儿违和。
  安良有点拿不准这人是来干嘛的了,于是小心谨慎道:“那谢谢你啊。不过我也不是小姑娘,好不好看的真无所谓。”
  白致似笑非笑地又看了他一眼,突然道:“那个秦淮…是你对象吗?”
  “盖棺而定论,是因为人生在世的每一天都在变化,直到死才能着眼于自己完整的一生。”这句话化自《黑格尔:精神世界的掠影》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