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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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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不出的循环论证的怪圈

书籍名:《反常识》    作者:邓肯.J.瓦茨



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上述结论。在一次聚会上,当我向一位英国文学教授解释起这个问题时,她几乎是冲着我喊道:“你是说莎士比亚可能只是历史上的一个偶然吗?”实际上,这确实是我想说的。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和其他人一样喜欢莎士比亚。我知道,我对他的喜欢并不是空穴来风。与西方国家的其他人一样,高中时我也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来学习他的戏剧和十四行诗。一开始和很多人一样,我也不太明白他的作品为何这么受欢迎。想象一下,在读《仲夏夜之梦》时,暂时先忘记这是一部天才之作,当看到泰坦尼亚向一个长着驴头的男子示爱时,你可能会疑惑莎士比亚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可能跑题了,我想说的问题是,无论我的同学如何理解读到的作品,我总会下定决心欣赏老师口中的大师之作。如果我没能做到,那就是我的失败,不是莎士比亚的错。因为莎士比亚和达·芬奇一样,都是天才,所以和《蒙娜丽莎》一样,莎士比亚的作品出名的原因也就可以理解了。但重点是,将莎士比亚的“天才”归因于其作品的某些特性,会让我们陷入循环论证的怪圈之中:莎士比亚是天才,因为他是莎士比亚,不是其他人。

虽然循环论证(即X的成功是因为X有X的特性)很少这样出现,但它在探究事物成败缘由的常识解释中随处可见。比如,一篇研究《哈利·波特》取得成功的原因的文章中写道:“在一个寄宿学校的故事背景中插入灰姑娘般的情节,这已经是一个优势了。再加上一些卑鄙、贪婪、嫉妒或黑心的反派人物来增加紧张感,最后宣扬勇气、友谊的价值和爱的力量,并结束于一种无可辩驳的道德价值观,这就有了重要的必胜要素。”也就是说,《哈利·波特》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它具有《哈利·波特》的特性,而非其他原因。

同样,当Facebook刚流行起来的时候,传统观点认为,它的成功在于仅向大学生开放。到2009年,Facebook早就对每个人开放了,市场调研公司尼尔森(Nielsen)的一份报告又把它的成功归因于其广泛的吸引力、“简单的设计”和“对联系的专注”。也就是说,Facebook的成功完全是因为它具有Facebook的特性,即使这些特性本身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或者,再看看那篇盘点2009年度电影的新闻报道,它从电影《宿醉》(The  Hangover)的成功中得出:“那些可以引起共鸣而且无须思考的喜剧是经济衰退的最佳慰藉。”这暗示了《宿醉》的成功就是因为观众想看一部这样的电影,而非其他原因。在以上例子中,我们认为X的成功是因为它刚好具有成功所需要的特性,但我们知道的所有特性却正是X拥有的。我们由此得出结论,这些特性就是X的“决胜法宝”。4

除了利用循环论证解释“成功”的原因以外,我们还可以用它来理解事情发生的原因。比如,在一篇关于“在经济衰退后期,消费者行为显著减少”的报道中,一位专家用观察的结果解释了这一变化——开着宝马冲到红绿灯前,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引人注目了,因为标准变了。换句话说,人们做X,是因为X是标准,遵循标准很正常。很好,那我们如何知道某件事是不是标准呢?那就看人们是否都在这么做。这不是个例,一旦你开始注意,就会惊讶地发现,很多解释中都包含了循环论证。无论是女性获得选举权,允许同性伴侣结婚,还是有色人种被选为总统,我们都在用社会“准备好了”来解释这些社会趋势。而我们知道社会已准备好的唯一方法就是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们表达的真正意思是:“X的发生是因为这就是人们想要的,而我们知道X是人们想要的是因为X发生了。”5



微观-宏观问题,缺失的底层解释


在常识解释中,循环论证非常重要,因为它源于社会学的一个核心知识性问题,社会学家称之为微观-宏观问题。简单说来该问题就是,社会学家试图解释的结果在本质上是“宏观的”,也就是它们涉及了大量的人,比如画作、书籍、明星等,它们的流行程度取决于大量人的关注度;再比如公司、市场、政府,以及其他形式的政治和经济组织,需要大量人遵守它们的规则才能发挥作用;还有像婚姻、社会规范,甚至是法律规则这样的制度,它们的普及水平则取决于大量人的信奉程度。同时,这些结果的产生也受个人“微观”行为的影响,也就是第1章提到的人们所做的各种选择。那么,我们如何才能从个人的微观选择中总结出社会世界的宏观现象呢?换句话说,家庭、公司、市场、文化、社会是如何产生的呢?它们为什么展现出这样的特征呢?这就是微观-宏观问题。

微观-宏观问题

Micro-Macro  Problem

社会学家试图解释的结果在本质上是“宏观”的,也就是它们涉及大量的人。这些结果的产生也受个人“微观”行为的影响,也就是人们所做的各种选择的影响。

事实证明,在自然科学的每个领域都会出现类似的微观-宏观问题,而且它们通常具有“涌现”的特征。比如,原子是如何结合在一起形成氨基酸分子的?氨基酸是如何结合在一起形成蛋白质的?蛋白质和其他化学物质是如何结合在一起形成活细胞的?活细胞是如何结合在一起形成像大脑这样复杂的器官的?器官是如何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有感觉、会思考的人的?由此看来,这是一个复杂的金字塔结构,最底层是亚原子粒子,最高层是全球社会,社会学的研究对象处于金字塔顶端。在金字塔的每一层中,我们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如何从一“层”到上一“层”?

纵观历史,科学界都在尽量回避这个问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跨层级的“专业分工”。物理学是一个独立的学科,有着自己的一套事实、法则和规律;化学是另一个不同的学科,也有着完全不同的事实、法则和规律;生物学又是另一个全新的学科,以此类推。在某种程度上,适用于不同层级的规则必须保持一致,不可能有违背物理学定律的化学反应存在。一般来说也不能从下层的定律推导出适用于上层的定律。比如,了解单个神经元的所有行为对于理解人类心理学没有多大帮助,掌握粒子物理学对于解释突触的化学性质也基本没有用处。6

科学家们眼中最有趣的问题,无论是基因组革命,生态系统保护,还是电子网络的级联故障,都在迫使他们同时考虑多个层级的问题,直面“涌现”问题。比如,不同基因相互激活或抑制,从而表现出了单个基因无法表达的表型性状;不同植物和动物相互捕食、共生、竞争、合作,从而形成了单个物种无法产生的生态系统特性;不同发电站和变电站通过高压输电电缆相互作用,从而形成了单个组件无法出现的系统动态。

社会系统中也充满了相互作用。无论是个人之间,个人与公司之间,公司与公司之间,个人、公司与市场之间,还是个人与政府之间,这种相互作用无处不在。每个人都受到他人言行穿戴的影响;公司受到消费者需求、竞争对手的产品或债权人要求的影响;市场受到政府规定、公司,甚至某些个人(如沃伦·巴菲特或本·伯南克)行为的影响;政府也受到企业说客、民意调查、股市指数等各种形式的影响。事实上,在社会学家研究的各种系统中,相互作用的形式有很多,其结果就是我们所说的“涌现”问题,也就是说微观-宏观问题可能比其他任何学科中的问题都复杂和棘手。
不过,常识可以掩盖这种复杂性。发现“涌现”问题很难,因为整体行为不能轻易地与自身各部分的行为联系起来。在自然科学中,我们对此已心照不宣。比如,我们并不会把单个基因的行为当作基因组的行为,也不会把单个神经元的行为当作大脑的行为,或是把单个物种的行为当作生态系统的行为。这些问题听起来本身就很荒谬。当谈论到社会现象时,我们讨论的确实是家庭、公司、市场、政党、细分人群、国家这样的“社会角色”,就好像它们的行为或多或少与构成它们的人相同。也就是说,是家庭“决定”去哪里度假,公司“选择”商业策略,政党“推行”立法议程。同样,广告商谈论的也是吸引“目标人群”,华尔街交易员剖析的是“市场”行情,政治家讨论的是“人民的意志”,历史学家则将革命描述为“狂热的社会”。

正如人们所知,公司、政党,乃至家庭,它们并无情感,没有思想,不会像人一样想象未来,也不会受到我们在引言中提到的心理偏见的影响。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知道“社会角色”的“行为”实际是对众多个体的群体性行为的一种简便“速写”,而这种速写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为我们解释事物的必备能力。试想一下,如果你想要重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却不提盟军和纳粹的行为;想要理解互联网,却不谈像微软、雅虎、谷歌这样的大型互联网公司的行为;想要分析美国医疗改革之争,却不涉及民主党、共和党的利益或“特殊利益”,会发生什么呢?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曾说:“世上根本就没有‘社会’,有的只是男人、女人和家庭。”7但当我们真的尝试用撒切尔的说法解释世界时,就会发现根本无从下手。

个人主义方法论

Methodological  Individualism

一种哲学的研究方法,将社会的发展看作是许多个人的聚集(整体上是个人主义的一种形式),以此解读和研究许多学科。在最极端的形式上,个人主义方法论认为“整体”只不过是“许多个体加起来的总和”(原子论)。

在社会科学中,撒切尔的哲学立场被称为“个人主义方法论”。该研究方法认为,如果一个人没有成功地用个人的思想、行动和意图解释出某个社会现象,比如《蒙娜丽莎》的走红或利率与经济增长的关系,他就不算彻底地解释了该现象。一些解释方法将个人心理动机赋予公司、市场或政府这样的实体,这或许很方便。正如哲学家约翰·沃特金斯(John  Watkins)所言,它们并不是“最底层”(rock  bottom)的解释。8

个人主义方法论者想要建立那种“最底层”的解释,但不幸的是,他们的尝试都陷入了微观-宏观问题之中;因此,社会科学家在实践中引入了“代表性个体”(representative  agent)这种虚拟个体,用他们的决定代表集体的行为。举个简单但很重要的例子,经济由数千家公司和数百万人支撑,他们决定着买什么、卖什么和投资什么,这些活动的最终结果就是经济学家所说的商业周期(business  cycle),即一段呈现出周期性变化的综合经济活动的时间周期。理解商业周期的动态变化是宏观经济学的核心问题之一,因为它影响了政策制定者应对经济衰退等问题的决策。经济学家使用的数学模型根本不能反映经济系统巨大的复杂性。他们只是指定了一个简单的“代表性公司”,并在考虑其他经济状况的条件下,研究该公司将如何合理分配资源。简单来说就是,该公司的反应就代表了整体经济的反应。9

“代表性个体”忽略了成千上万个个体之间的相互作用,从而极大地简化了对商业周期的分析。实际上,它假定经济学家只要有解释个人行为的良好模型,就意味着有了可以解释经济行为的良好模型。由于“代表性个体”未考虑到复杂性,该方法实际上忽略了微观-宏观问题的关键所在,也就是宏观经济现象之所以被称为“宏观”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个人主义方法论奠基人、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抨击“代表性个体”是一种有缺陷的误导性方法。10

在实践中,个人主义方法论已经败下阵来,其失败不仅限于经济领域。随便看看涉及“宏观”现象的历史学、社会学或政治学工作,比如关于阶级、种族、商业、战争、财富、创新、政策、法律或政府的研究成果,你都会发现其中充斥着“代表性个体”。实际上,个人主义方法论在社会科学中的使用非常广泛,致使用虚拟个体代替现实中群体的做法也非常普遍,这种现象就如同魔术师在观众看着别处时,悄悄把兔子放在帽子里。

无论过程如何,“代表性个体”只是一种简便的方法。无论我们如何用数学或其他方法来粉饰它,那些使用“代表性个体”的解释在本质上都犯了和常识解释一样的错误,即使用描述个体的术语来讨论公司、市场和社会。11